第15章 抉擇前夜
- 天道判官令
- 南諦安六
- 4575字
- 2025-07-21 05:18:40
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將宿舍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塊。賴九章坐在書桌前,桌面上攤著幾張剛從打印機里吐出來、還帶著滾燙余溫和淡淡油墨味的A4紙。紙上印著幾張像素粗糙、角度刁鉆的照片——舊港區(qū)X3區(qū),7號碼頭東側,那座廢棄冷庫。
照片顯然是遠距離偷拍的,光線昏暗,細節(jié)模糊。但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棟建筑的龐大和破敗。斑駁的水泥外墻像得了嚴重的皮膚病,大塊大塊的墻皮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粗糙的混凝土結構,如同潰爛的傷口。黑洞洞的窗戶大多破碎,殘留的玻璃碎片像野獸口中參差不齊的獠牙,在慘淡的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巨大的鐵門銹跡斑斑,其中一扇半敞開著,門軸扭曲變形,門內是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濃稠黑暗。整個建筑像一頭被遺棄在時間荒原上的巨獸尸骸,散發(fā)著濃烈的腐朽、鐵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淤積死水般的陰冷氣息。
賴九章的目光死死釘在照片上那個半敞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門洞上。視線仿佛被那黑暗吸了進去,圖書館角落里那血腥的幻象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女孩被無形巨爪拖拽時,身體在冰冷粗糙地面上摩擦的“沙沙”聲;那褻瀆的、非人的咒語低語;那股混合著污血甜腥、脂肪焦糊和奇異香灰的、令人窒息的惡臭……這些感官記憶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神經,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下意識地摸向褲袋。那支裝著詭異香灰的中性筆硬硬地硌著大腿外側的皮膚。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掏了出來,輕輕放在桌面上那幾張冷庫照片旁邊。透明的筆管里,灰白色的粉末和淡紫色的斑點,在燈光下散發(fā)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詭異光澤。實物與照片,過去殘留的痕跡與即將踏足的巢穴,在慘白的燈光下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并置。
“放我走——”
那聲凄厲絕望的呼喊仿佛又在耳邊炸響,激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猛地閉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壓著眉心,試圖驅散那揮之不去的幻聽。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試圖維持理智的堤壩。去那個地方?面對那個能制造出如此恐怖景象的“黑祭司”?這無異于自投羅網!是送死!
“嘿!九章!看看這個!”
李思明亢奮的聲音像一把鑿子,猛地鑿破了賴九章沉浸的恐懼氛圍。他正蹲在自己那個巨大的黑色背包旁,像倒騰百寶箱一樣往外掏東西。背包敞開著,里面塞滿了各種金屬外殼、塑料組件、纏繞的線纜和用氣泡膜包裹的奇形怪狀的小玩意兒。
他舉起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方塊,表面布滿散熱孔和幾個微型接口。“加強版‘老獵人’信號追蹤與干擾器!內置超寬頻段掃描,能主動探測并壓制特定頻段的無線信號!對付‘黑祭司’那種依賴電子通訊的貨色,絕對夠他喝一壺!”他得意地晃了晃,又拿起一個像運動手環(huán)的黑色腕帶,“生命體征監(jiān)測與緊急定位發(fā)射器!心跳、血壓異常波動超過閾值,或者我們手動觸發(fā),它會立刻向我的服務器和預設的緊急聯系人(雖然還沒想好填誰)發(fā)送加密坐標和求救信號!就算……萬一我們失聯了,至少能留下最后的位置!”
接著是一個比香煙盒略大的銀色金屬盒子,頂部有個微型攝像頭鏡頭。“微型環(huán)境記錄儀!超低照度夜視,廣角鏡頭,內置128G存儲和備用電池,能連續(xù)錄制八小時高清視頻!只要別被物理摧毀,它就能把里面發(fā)生的一切都拍下來!鐵證如山!”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在一旁。
然后是一捆用絕緣膠帶纏得嚴嚴實實的、像粗壯香腸般的圓柱體。“強效煙霧彈!改良配方,發(fā)煙快,濃度高,持續(xù)時間長!附帶微量催淚效果!不管是制造混亂逃跑,還是干擾視線,都管用!”他拿起一個裝著透明液體的小玻璃瓶,“高濃度辣椒素噴霧!非致命,但效果拔群!噴眼睛里,管他是人是鬼,都得懵一會兒!”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付非物理實體可能沒用,但聊勝于無!”
最后,他鄭重其事地捧出他的“混沌羅盤”。圓盤表面被仔細擦拭過,青銅底座上的古老符文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中央的OLED屏幕亮著幽藍的光,顯示著復雜的坐標參數和能量波動曲線。“終極核心!”李思明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環(huán)境能量場監(jiān)測、路徑動態(tài)推演、電磁異常預警、簡易奇門方位校準……全指著它了!我給它加載了冷庫的平面圖和熱源分布數據,進去后能實時建模,幫我們避開死路和可能的埋伏點!”
他將羅盤小心地放在鋪開的裝備中央,像在布置一個神圣的祭壇。接著,他又從背包深處摸出幾個更小的東西:幾枚紐扣大小的微型攝像頭、幾塊薄如蟬翼的備用電池、幾卷高強度魚線、幾包止血繃帶和止痛藥、甚至還有兩小包壓縮餅干和能量膠。
“微型攝像頭可以提前布設在入口和關鍵通道,做我們的眼睛。魚線可以做簡易絆索警報。藥品和食物是最后保障。”李思明一邊清點,一邊絮絮叨叨地解釋著,動作麻利,眼神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準備。但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微微顫抖的手指(尤其是包裹著創(chuàng)可貼的那兩根),以及額頭上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都暴露了他內心同樣洶涌的緊張和壓力。他只是用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準備工作,來強行壓制那幾乎要沖破理智防線的恐懼。
賴九章默默地看著他忙碌。李思明每拿出一件裝備,詳細介紹其功能和用法時,賴九章心頭的寒意就更重一分。這些冰冷的金屬、精密的電路、化學藥劑……在圖書館角落里那團慘白扭曲的霧氣、那雙巨大的非人利爪面前,真的有用嗎?它們能對抗那種直接作用于靈魂的冰冷惡意和褻瀆咒語嗎?
“怎么樣?”李思明終于停下了動作,抬起頭,用袖子擦了把額頭的汗,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亢奮和期待的光芒,看向賴九章,“裝備夠硬吧?哥們兒可是把壓箱底的家當都翻出來了!有這些家伙事兒,就算那‘黑祭司’是閻王爺,咱也能掰下他兩顆門牙來!”
他試圖用夸張的語氣和笑容來沖淡空氣中彌漫的沉重和恐懼,但那笑容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僵硬,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賴九章的目光從那一堆閃爍著冷光的裝備上移開,重新落回桌面上那幾張陰森的冷庫照片和旁邊那支裝著詭異香灰的筆上。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干澀發(fā)緊。
“思明……”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你真的……確定要去嗎?那里面的東西……可能……可能不是我們能對付的。”他想起了圖書館角落里那股幾乎將他精神碾碎的恐怖力量,想起了“心映”中那個女孩絕望的眼神。
李思明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慢慢站起身,走到賴九章書桌前。他沒有看賴九章,而是低頭凝視著那幾張冷庫照片,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照片上那個黑洞洞的門戶。
“不確定。”他低聲說,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亢奮,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更深的執(zhí)拗,“我他媽怕得要死。比你想象的還要怕。”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直視著賴九章,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恐懼,但恐懼之下,卻燃燒著一團更加熾熱、更加頑固的火焰。
“但是九章,”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周敏、林薇、張強……他們現在在哪?他們經歷了什么?他們還能回來嗎?”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敲在賴九章的心上。
“學校在裝聾作啞!保衛(wèi)處屁用沒有!警察?等他們按流程走完,黃花菜都涼了!”李思明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帶著壓抑的憤怒,“那個‘黑祭司’!他還在那里!周五晚上十一點!他還在等下一個!下一個可能是我們認識的任何人!可能是隔壁宿舍的小王!可能是樓下奶茶店的妹子!甚至……”他頓了頓,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可能是我們自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眼神更加銳利:“我們找到了線索!圖書館的香灰!舊港區(qū)的坐標!‘黑祭司’的蹤跡!我們離真相只差一步!這一步,可能就在那個冷庫里!”
他指向桌面上那支筆:“你的‘直覺’帶你找到了這個。它證明了那里發(fā)生過可怕的事情!現在,我的‘技術’鎖定了那個地方!如果我們不去,誰去?等著下一個受害者出現?等著‘黑祭司’完成他的‘儀式’,變得更強大,更難對付?”
李思明的聲音在狹小的宿舍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我知道危險。我知道可能會死。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不是為了當英雄,九章。是為了……為了那些消失的人。為了可能的下一個。也為了……他媽的對得起我們自己的良心!就這么當縮頭烏龜,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做不到!”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裝備,而是重重地拍在賴九章的肩膀上。那只手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微微顫抖,掌心滾燙,帶著汗水的濕意。
“跟我一起去,九章。”李思明的目光灼灼,帶著不容置疑的懇求和信任,“我需要你。你的‘直覺’……或者別的什么……在那種地方,可能比我的所有設備加起來都管用!我們兩個,一個靠技術開路,一個靠直覺預警,互相照應!活下去的幾率,總比一個人單打獨斗要大!”
賴九章的肩膀被拍得微微一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思明手掌傳來的力量、溫度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托付。他抬起頭,對上李思明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燒的火焰,不再是單純的冒險沖動,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混合著恐懼、憤怒、責任感和某種更深沉東西的復雜光芒。
良心。責任。為了消失的人。為了可能的下一個。
這些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賴九章被恐懼凍結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圈漣漪。他想起了周敏陽光的笑容(雖然只是偶爾在校園里瞥見),想起了林薇在校園歌手比賽上清澈的歌聲(廣播里聽過),想起了張強在籃球場上矯健的身影(昨天下午還鮮活地存在過)。他們不該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他們的家人、朋友,還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而他自己呢?那個在圖書館角落里向他求救的、不知名的女孩……如果他當時有能力,如果他能更勇敢一點……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褲袋里,那枚溫潤的平安符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錯覺般的溫熱感。它像一顆沉寂的心臟,在黑暗中發(fā)出了一次微弱的搏動。
賴九章的目光再次掃過桌面。左邊,是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冷庫照片和詭異的香灰筆,象征著未知的恐怖和冰冷的死亡。右邊,是李思明鋪開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各種裝備,象征著人類智慧和反抗的微弱光芒。
恐懼依舊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但心底深處,那點被李思明的火焰點燃的、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東西,正在艱難地掙扎著,試圖沖破恐懼的冰層。
他緩緩抬起手,沒有去碰那些冰冷的裝備,而是伸向了桌面上那幾張陰森的冷庫照片。指尖在粗糙的打印紙上劃過,最終停留在那個如同巨獸咽喉般的、半敞開的黑暗門洞上。
觸感冰冷而粗糙。
他沉默著,目光在照片、香灰筆和李思明那張充滿期待與緊張的臉上來回移動。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日光燈管發(fā)出的細微電流聲和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無聲的、充滿張力的背景樂。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李思明屏住呼吸,鏡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賴九章,等待著他的最終答復。那眼神里有期待,有緊張,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被拒絕的脆弱。
賴九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上冰冷的門洞邊緣。良久,他終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胸腔深處壓抑的顫抖,然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了出來。
他抬起眼,目光越過那堆冰冷的裝備,越過李思明緊張的臉,投向窗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的遠方。舊港區(qū)的方向,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濃黑。
他沒有說話。
但那只停留在照片門洞上的手,卻慢慢地、堅定地收攏,將那張印著地獄入口的A4紙,緊緊攥在了手心。紙張在他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皺成一團。
然后,他另一只手伸向桌面,拿起了那支裝著詭異香灰的中性筆,緊緊地、像握住一件武器般,將它塞回了自己的褲袋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依舊沉默著,只是轉回頭,目光平靜地迎上了李思明充滿詢問和期待的眼神。
空氣仿佛凝固了。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在兩人之間流淌。
去,還是不去?
答案,無聲地寫在賴九章緊攥的拳頭和沉靜的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