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大學中心廣場的電子公告屏像一塊巨大的、永不愈合的瘡疤,猩紅的滾動字幕在慘白的晨光里格外刺眼:
尋人啟事:張強,男,20歲,體育學院籃球社成員(學號:2023XXXXXX),于9月28日晚離校后失聯。身高183cm,離校時身穿深藍色運動外套、黑色運動褲,背黑色雙肩包。如有線索,請速聯系校保衛處或輔導員楊老師。聯系電話:XXXXXXXX
賴九章站在食堂門口洶涌的人流邊緣,目光被那行不斷滾動的猩紅文字死死釘住。張強。這個名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帶著寒意的漣漪。他記得那張臉。就在昨天下午,計算機樓通往籃球館的林蔭道上,那個穿著深藍色運動外套的高個子男生,正和幾個隊友勾肩搭背地走過,笑聲洪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他脖子上掛著條細細的銀鏈,在陽光下偶爾閃一下光,像他此刻在賴九章記憶里留下的、短暫而刺眼的印記。
又一個。毫無征兆。監控失效。像周敏一樣,像一滴水蒸發在空氣里。
“又一個沒了!”
“張強?籃球隊那個替補前鋒?”
“就是他!昨晚訓練完說出去買水,然后就再沒回來!”
“我靠!這都第幾個了?周敏還沒找著呢!”
“學校怎么搞的?安保吃屎的嗎?”
“噓……小點聲!聽說保衛處那邊都瘋了,調了所有監控,屁都沒拍到!”
“邪門了!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
竊竊私語像無數只冰冷的螞蟻,從四面八方鉆進賴九章的耳朵,啃噬著他本就緊繃的神經。食堂門口排隊的學生們,臉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驚疑和不安,目光時不時瞟向那塊猩紅的公告屏,又迅速移開,仿佛多看一秒就會被那不詳的紅光灼傷??諝饫飶浡绮偷挠蜔熚丁⒘畠r香水的甜膩味,以及一種無形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恐慌氣息。這氣息粘稠、冰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
賴九章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掃過他蒼白的臉、眼下濃重的青黑、以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疏離。仿佛他身上也沾染了某種不祥的氣息,成了這連環失蹤陰影的一部分。他低下頭,避開那些視線,快步穿過人群,像一尾試圖融入渾濁水流的魚,只想盡快逃離這片被恐慌浸透的區域。
推開306宿舍的門,一股熟悉的、混雜著服務器散熱、方便面調料包和電子元件焊錫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李思明正背對著門口,整個人幾乎埋在那堆由屏幕、線纜和金屬外殼構成的電子巢穴里。三塊大小不一的液晶屏幕散發著幽冷的藍光,將他圓臉的輪廓勾勒得有些模糊。鍵盤被他敲得噼啪作響,速度快得像在編織一張無形的網。
“回來了?”李思明頭也沒回,聲音悶悶地從屏幕后面傳來,帶著一種壓抑的興奮,“看到公告了?”
“嗯?!辟嚲耪聭艘宦暎曇粲行┥硢 K叩阶约捍策呑拢舶灏l出輕微的吱呀聲。目光落在李思明那堆閃爍的設備上,心頭那股寒意更重了。
“張強。籃球社的?!崩钏济鞯氖种冈阪I盤上敲下最后一個鍵,發出一聲清脆的回車音。他猛地轉過身,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又一個!模式一模一樣!無征兆!監控失效!人間蒸發!”
他指著中間那塊最大的屏幕。屏幕上赫然是“海淵暗河·內府”那個陰森的純黑界面。一個被高亮標記的帖子標題像毒蛇般盤踞在列表頂端:【急需祭品3名,舊港區交易】。發帖時間顯示為三天前。
“三天前!”李思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黑祭司’發帖要三個‘祭品’!然后呢?周敏!林薇!現在又他媽是張強!三個了!時間、數量、模式,全他媽對上了!”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幾乎濺到賴九章臉上:“這他媽還能是巧合嗎?!?。?!賴九章!你告訴我!這他媽還能是什么?!”
賴九章沉默地看著他。李思明臉上的興奮和憤怒扭曲在一起,鏡片后的眼睛因為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篤定。那篤定像一把鋒利的錐子,試圖鑿穿賴九章用沉默和恐懼構筑的防線。
“證據呢?”賴九章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像結了冰的湖面,“一個匿名的論壇帖子?沒有任何直接關聯的證據。張強可能是自己走了,可能是遇到了意外……”
“自己走了?!意外?!”李思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嘲諷,“周敏鎖在琴房里消失!林薇在琴譜前蒸發!張強買瓶水就人間蒸發?!你信嗎?!監控呢?!一個接一個的監控都他媽瞎了?!這是意外?!這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綁架!是謀殺!是那個‘黑祭司’在收割他的‘祭品’!”
他猛地沖到賴九章面前,雙手撐在床沿上,身體前傾,鏡片幾乎要貼上賴九章的臉,呼吸急促而灼熱:“九章!你醒醒!別他媽再自欺欺人了!圖書館那次!你撞倒書架那次!監控也出現了雪花噪點!跟這個論壇發帖的干擾模式高度相似!都是瞬間的、局域的、針對性的電磁干擾!這他媽是同一個源頭!同一個手法!你當時到底看到了什么?!感覺到了什么?!是不是那種……那種冰冷的、像被什么東西盯上的感覺?!”
賴九章的身體猛地一僵!圖書館角落!那團慘白扭曲的人形霧氣!那聲刺穿靈魂的“放我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注視!還有平安符那火山爆發般的灼熱和震動!所有被他強行壓制的恐怖記憶,如同被李思明這番話點燃的炸藥,瞬間在他腦海里轟然炸開!
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想反駁,想怒吼,想否認,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深處那股被強行壓制的寒意再次洶涌而出,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李思明死死盯著他驟然劇變的臉色和無法抑制的顫抖,鏡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縮!賴九章的反應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剛才的激動和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雜著驚駭和難以置信的冰冷。
“你……”李思明的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你真的……感覺到了?”
賴九章猛地別過頭,避開他那仿佛能穿透靈魂的視線。他用力閉上眼睛,試圖將那些恐怖的畫面和聲音驅逐出去,但那些碎片卻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伴隨著圖書館角落里那股濃烈的、如同淤積死水的腐敗腥氣,一起沖擊著他的感官。
“我不知道!”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我什么都不知道!幻覺!都是幻覺!壓力太大了!我他媽需要休息!”
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像一頭受驚的困獸,撞開擋在身前的李思明,踉蹌著沖向宿舍門!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個被電子屏幕藍光和服務器嗡鳴填滿的、令人窒息的牢籠!離開李思明那充滿探究和恐懼的目光!
“砰!”
宿舍門被他用力甩上,巨大的聲響在走廊里回蕩。
李思明僵在原地,維持著被撞開的姿勢,圓臉上血色褪盡。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剛才賴九章沖出去時,那瞬間爆發的、幾乎將他掀翻的力量,還有那張慘白扭曲、布滿冷汗和恐懼的臉……那絕不是裝出來的。
那不是幻覺。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緩緩爬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塊依舊亮著的屏幕,屏幕上,“急需祭品3名,舊港區交易”那行熒光綠的字,像一只來自地獄的冰冷眼睛,正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天真和魯莽。
舊港區……7號碼頭東側廢棄冷庫……本周五晚十一點……
李思明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謶窒癖涞奶俾p繞上來,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一種混合著憤怒、責任感和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勁——也在心底瘋狂滋生。
他不能就這么算了。周敏、林薇、張強……三個活生生的人。下一個會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和恐懼,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他坐回椅子,手指重新放回鍵盤上。幽藍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
“老獵人3號,”他對著空氣低聲說,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決絕,“目標鎖定:‘黑祭司’。追蹤模式:最高優先級。不計代價?!?
屏幕上,那個卡通像素獵犬的圖標猛地抬起頭,雙眼閃爍著猩紅的光芒,隨即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不斷滾動的數據流深處。
賴九章沖出宿舍樓,冰冷的空氣像無數根細針扎在臉上,卻絲毫無法冷卻他體內翻騰的灼熱和混亂。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沉重,像灌了鉛。校園里,恐慌的氣氛如同無形的瘴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公告欄前圍滿了人,比平時多出幾倍。猩紅的尋人啟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刺痛著每個人的神經。竊竊私語聲匯聚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聲浪:
“聽說了嗎?張強他室友說,他昨晚就穿了件薄外套出去的,錢包手機都沒帶!”
“保衛處調了校門口所有監控,最后一個拍到他的鏡頭是在西門外的便利店,買完水出來……然后拐進旁邊那條小巷子,就再沒出來!”
“那條巷子?就通舊港區方向那個?黑燈瞎火的,連個路燈都沒有!”
“舊港區?又是舊港區!周敏最后消失的地方也在那附近!”
“邪門!太邪門了!這地方不能待了!”
“學校干什么吃的?都丟三個人了!就只會貼尋人啟事?”
“聽說……聽說校領導開會了,要請外面的專家來……”
“專家?等專家來了黃花菜都涼了!”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賴九章看到幾個女生緊緊挽著手臂,臉色蒼白,快步走過;幾個男生聚在一起,表情凝重地低聲討論著什么,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不安;甚至有幾個學生拖著行李箱,行色匆匆地往校門方向走,像是要逃離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他走到籃球場邊。平時這個時候,這里早已是震天的吶喊和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此刻,卻異常冷清。只有零星幾個穿著球衣的學生坐在場邊,低著頭,沉默地刷著手機。籃筐在空曠的場地上投下孤寂的影子。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死寂,連風都似乎停滯了。
一個穿著7號球衣、身材高大的男生猛地將手里的礦泉水瓶狠狠砸在地上!塑料瓶彈跳著滾出老遠,發出刺耳的噪音。
“操他媽的!”男生紅著眼睛,對著空氣怒吼,“強子!你他媽到底去哪了?!說話啊!”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曠的球場里回蕩,顯得格外凄厲和絕望。
旁邊一個隊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勸慰著,但自己的臉色也同樣難看。悲傷和憤怒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一個籃球社成員的心頭。張強的消失,抽走了這支隊伍的活力和精氣神,留下的是無法填補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賴九章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心頭沉甸甸的。他轉身離開籃球場,走向教學樓。教室里,氣氛同樣詭異。教授在講臺上講解著復雜的算法,聲音干澀,眼神卻時不時飄向窗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不在焉。底下的學生更是無心聽講,不少人偷偷刷著手機,屏幕上閃爍的正是校園論壇里關于失蹤案的最新討論帖,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
【海淵大學詛咒?第三名失蹤者出現!】
【舊港區——吞噬學生的黑洞?】
【保衛處無能!我們需要真相!】
【下一個會是誰?夜間出行安全指南(自救版)】
恐慌在虛擬世界同樣發酵。賴九章甚至看到有人在論壇里匿名發帖,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昨晚在舊圖書館附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還有人聲稱在舊港區廢棄倉庫看到了飄忽的白影……真真假假的信息混雜在一起,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更多的不安和猜疑。
校方的反應姍姍來遲。下午,校園廣播里響起了一個嚴肅而官腔的聲音,無非是“加強安保巡邏”、“呼吁學生注意安全”、“不信謠不傳謠”、“配合調查”之類的套話。同時,校門口和主要道路的顯眼位置,確實多了幾個穿著制服的保安,他們表情嚴肅地來回巡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過往的學生。但這種表面上的加強,在彌漫的恐慌和接連發生的詭異失蹤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諷刺。
賴九章回到宿舍時,天已經擦黑。推開門,李思明依舊埋首在屏幕前,但氣氛卻與早上截然不同。宿舍里沒有開燈,只有三塊屏幕散發著幽冷的光。李思明背對著門,肩膀微微聳動,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的節奏變得極其緩慢而沉重,每一次敲擊都帶著一種凝滯的、近乎絕望的意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劣質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混合著李思明身上散發出的汗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賴九章皺了皺眉,目光落在李思明桌角——那里扔著幾個被捏扁的空咖啡條包裝袋,還有一個沾著點點暗紅色污漬的紙巾團。
“思明?”賴九章試探著叫了一聲。
李思明沒有回頭,只是肩膀的聳動停頓了一下。他面前的屏幕上,不再是“海淵暗河”的界面,而是一個復雜的、由無數線條和節點構成的網絡拓撲圖。其中一個閃爍著刺眼紅光的節點被不斷放大、再放大,最終定位在一個清晰的坐標上——舊港區7號碼頭東側,一個標注著“廢棄冷庫”的建筑物圖標。
“我找到了?!崩钏济鞯穆曇繇懫?,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透支了所有精力后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黑祭司’的物理位置錨點。就在那兒。舊港區7號碼頭東,廢棄冷庫?!?
他緩緩轉過身。屏幕的幽藍冷光映亮了他的臉。賴九章心頭猛地一沉——李思明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窩深陷,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包裹著厚厚的創可貼,邊緣滲出暗紅色的血跡,顯然是過度敲擊鍵盤磨破了皮,甚至可能傷到了指甲。
“我用‘老獵人’強行突破了七層加密跳板,逆向追蹤了‘黑祭司’最后一次發帖的實時物理信號源?!崩钏济鞯穆曇艉翢o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信號源就在那個冷庫里。而且……是持續存在的。像一盞燈,一直亮著?!?
他抬起那只受傷的手,指向屏幕上那個刺眼的紅點,指尖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他在那兒。或者……他的‘東西’在那兒。等著‘祭品’送上門。”
李思明的目光轉向賴九章,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的不再是之前的興奮或憤怒,而是一種近乎空洞的、被巨大恐懼和更巨大的決心強行糅合在一起的復雜火焰。那火焰冰冷而灼熱,帶著一種不惜焚毀自身也要照亮黑暗的瘋狂。
“周五晚上十一點。”李思明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千鈞的重量,“他還在等最后一個‘祭品’?!?
賴九章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看著李思明那張疲憊、蒼白、傷痕累累卻異常堅定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團冰冷燃燒的火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夾雜著更深的恐懼,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
最后一個祭品……周五晚上十一點……舊港區7號碼頭東廢棄冷庫……
李思明想干什么?他這副樣子……他這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追查到底的樣子……
賴九章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李思明,看著屏幕上那個如同滴血般刺眼的紅點,看著宿舍里彌漫的絕望和瘋狂交織的氣息,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命運的齒輪已經無可挽回地開始轉動,將他們兩人,都拖向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散發著血腥和死亡氣息的黑暗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