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雪,像是要把整座皇城都埋了。
我提著半簍碎炭往回走,春桃跟在我身后,腳步還有些虛浮。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可我心里卻不像來時那么冷了。剛才東方琛錦留下的那句話,像顆石子投進冰湖,雖沒掀起大浪,卻也漾開了圈漣漪。
長信宮的回廊下,幾個宮女縮在角落里搓手跺腳,見我們回來,都圍了上來。一個叫小翠的宮女壓低聲音:“落兒,你們剛才在柴房,是不是遇上鎮北侯了?”
“嗯。”我應了一聲,沒多說。這宮里的舌頭比毒蛇還毒,話說多了,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小翠卻來了興致,湊得更近了:“都說這位侯爺殺人不眨眼,當年在北境,單槍匹馬挑了敵營主將的帳,回來時白袍都染成了紅的。你們見著他,沒嚇破膽?”
春桃剛想開口,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把炭簍遞給旁邊的宮女:“快拿去給娘娘的暖爐換上吧,別凍著了貴人。”
轉身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回廊盡頭,一個穿月白錦袍的身影一閃而過。那衣料看著眼熟,像是……我心里猛地一跳,快步走了幾步,卻只看見空蕩蕩的雪地,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是我看錯了嗎?
回到住處時,已是掌燈時分。同屋的宮女們都睡下了,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睜著眼看房梁。白天柴房里的一幕幕在眼前晃,東方琛錦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春桃嘴角的血,還有回廊盡頭那抹月白……
忽然想起母妃臨終前,把那半塊龍紋玉佩塞給我時說的話:“落兒,這宮里的人,心都是偏的。有人想踩著你往上爬,就有人想拉你一把。可拉你的人,未必是真心,踩著你的人,也未必是仇敵。你得自己瞧清楚,哪條路能走,哪個人能信。”
那時我不懂,只覺得母妃的手涼得像冰。如今才明白,她是把一輩子的血淚教訓,都揉進了這句話里。
第二天一早,內務府果然送來了兩車銀骨炭,還附帶了新的氈靴和棉衣,說是“侯爺體恤下情”。管事嬤嬤換了個姓李的,說話客客氣氣,見了我還特意點了點頭,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
我知道,這是東方琛錦的余威。可這余威,能撐多久?
下午去御花園清掃積雪時,遠遠看見一群人簇擁著個穿月白錦袍的少年走過來。那少年眉眼溫潤,嘴角噙著笑,正低頭聽身邊的太監說話。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枝椏落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暖意。
是七皇子,李升晟。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手里的掃帚差點掉在地上。真的是他。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轉頭望過來。四目相對的剎那,他愣了一下,隨即快步朝我走來。身邊的太監想攔,被他揮手制止了。
“你……”他走到我面前,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目光落在我凍得發紅的臉上,“你是不是……杏花巷的那個小姑娘?”
我攥緊了掃帚柄,指尖泛白,低著頭不敢看他。是,也不是。當年那個敢用石頭砸惡犬的丫頭,早就死在抄家的囚車里了。現在站在這里的,只是個想活下去的宮女,夜遲落。
“回殿下,奴婢不知道什么杏花巷。”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奴婢只是長信宮的雜役宮女。”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塞到我手里:“天冷,墊墊肚子。”
是半塊桂花糕,還是當年那個味道。
我捏著那油紙包,指尖燙得厲害。他沒再說話,轉身走了,月白的袍角掃過雪地,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
我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白消失在假山后,才慢慢打開油紙包。桂花的甜香混著雪的寒氣,鉆進鼻腔,竟讓我眼眶一熱。
原來,他還記得。
可記得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是罪臣之女,中間隔著的,是抄家的血海深仇,是宮里的層層規矩,是再也回不去的杏花巷。
手里的桂花糕漸漸涼了,像我一點點冷下去的心。
我把糕紙疊好,塞進袖中,拿起掃帚繼續掃雪。雪花落在我的發間、肩頭,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冷得人骨頭縫里都發疼。
但我知道,不能停。
這宮里的雪,掃了又落,落了又掃。就像這宮里的路,走了又停,停了又走。
而我,才剛剛邁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