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詩箋如刃
- 三章必死,我在套娃穿書文改劇情
- 陽光開朗小屁孩
- 4003字
- 2025-07-18 09:16:17
長夏節(jié)的余溫未散,京中貴胄們又借著“消暑”的名頭,在新落成的澄心苑辦起了詩會。
亭臺樓閣依水而建,絲竹管弦之聲隔著碧波隱隱傳來。
女眷們被引至臨水的觀瀾軒,隔著雕花木廊與紗幔,賞荷、品香、閑話;
男子們則聚在開闊的攬勝臺上,斗詩斗酒,高談闊論。
晏希瀾頂著一頭被柳依云強(qiáng)行梳攏好的發(fā)髻,穿著身還算得體的月白暗紋羅裙,百無聊賴地坐在觀瀾軒最不起眼的角落,剝著水晶葡萄,眼神卻時不時瞟向攬勝臺的方向。
“太子殿下好文采!”
“大皇子這句‘風(fēng)荷舉’頗有古意!”
“壽王爺此對工整,意境深遠(yuǎn),當(dāng)浮一大白!”
攬勝臺上,贊譽(yù)之聲此起彼伏。
夏暻行顯然是今日的主角,意氣風(fēng)發(fā)。
大皇子夏御臨搖著折扇,笑容溫和,偶爾點(diǎn)評幾句,頗顯長兄風(fēng)范。
而夏翰云,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獨(dú)自坐在稍偏的位置,面前放著酒杯,卻很少舉杯,目光沉靜地看著湖面翻飛的鷗鷺。
晏希瀾撇撇嘴,嘀咕:“一群掉書袋的酸腐文人,斗個詩還斗出江山社稷的使命感了?不如直接掰手腕痛快。”
柳依云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示意她噤聲。
夏暻行用折扇敲了敲桌子,吸引了全場注意,揚(yáng)聲道:“諸位!方才斗詩,佳作頻出,然則皆是須眉意氣!今日詩會,何不雅俗共賞,效仿古人匿名投詩之風(fēng)?不拘身份,無論男女,皆可寫下一二心得,投入那碧玉詩筒之中,由我等共品高下,豈不快哉?也讓這澄心苑,名副其實(shí)一回!”
他話音未落,已有伶俐的侍從捧上一個雕琢精美的碧玉筒,置于攬勝臺中央。
觀瀾軒這邊頓時一片低低的議論和推拒之聲。
貴女們面面相覷,大多面露難色或羞澀,即便有心,也恐才疏學(xué)淺貽笑大方,更怕被認(rèn)出筆跡。
這提議看似風(fēng)雅開明,實(shí)則暗藏玄機(jī)。
太子此舉,更多是彰顯自己開明的姿態(tài)罷了。
夏暻行環(huán)視女眷方向,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孤給了你們機(jī)會,是你們自己不敢接。看來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倒也不算全無道理,至少省了這許多無謂的筆墨,清凈!”
晏希瀾心頭一股無名火“噌”地就竄了上來。
晏希瀾不動聲色地挪到角落書案旁,鋪開一張素白的小箋,略一沉吟,提筆蘸墨,筆走龍蛇。
帶著幾分疏朗清逸的行書躍然紙上,頗有筋骨——“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做”。
寫罷,她迅速將小箋折好,趁著眾人目光被太子吸引,悄悄走到紗幔邊,示意一個侍立的小太監(jiān),塞給他一點(diǎn)碎銀,低語兩句。
小太監(jiān)會意,接過小箋,快步走向攬勝臺,將小箋投入了碧玉筒中。
后又有侍從將主子的詩陸陸續(xù)續(xù)投入碧玉筒中。
侍從捧著碧玉筒,恭謹(jǐn)?shù)亓⒃谝慌裕抗庠谌换首又g逡巡,靜待指示。
大皇子夏御臨,身形魁梧,性格向來張揚(yáng)。
他并未上前,朗聲一笑,目光投向身側(cè)的太子夏暻行:“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德才兼?zhèn)洌傻钕掠H啟此筒,誦讀首篇,必能為我等文會增輝添色,更能彰顯殿下禮賢下士之風(fēng)。”
太子夏暻行親自起身,走到碧玉筒前,鄭重地從中取出一張?jiān)姽{,看著詩句,面色忽然一僵,大皇子夏御臨見太子久久不出聲,走過去高聲念出:“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做。”
念畢,夏御臨不嫌事大的鼓起了掌。
“妙啊!此詩立意高遠(yuǎn),直指時弊!”
“這‘文章合為時而著’一句,振聾發(fā)聵!當(dāng)浮一大白!”
“文辭精煉,氣魄不凡!太子殿下慧眼識珠,此詩當(dāng)為今日魁首!”
“是啊是啊,必是哪位飽學(xué)鴻儒之作!”
眾人的阿諛奉承讓夏暻行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他轉(zhuǎn)過話題,避而不談此詩,對夏翰云說:“三弟可是想起舊事?猶記得當(dāng)年張貴人娘娘在時,三弟可是最愛在御花園吟詩作對的。張娘娘溫婉賢淑,一手簪花小楷更是清麗脫俗,只可惜……”
“終究是女子,空有才情,也只能拘于深宮,教導(dǎo)幼子,消磨于筆墨之間。古訓(xùn)誠不我欺啊!”
攬勝臺上的喧囂為之一靜。大皇子夏御臨搖扇的動作停了停,眼神微妙。
一些依附太子的年輕官員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張貴人之死,是宮闈秘辛,更是壽王心中最深的刺。
太子此時提起,還刻意貶低其才情與女子身份,其心可誅。
夏翰云握著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
“太子殿下這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高論,真是振聾發(fā)聵啊!敢問殿下,您腳下踩的這片錦繡江山,吃的五谷雜糧,穿的綾羅綢緞,哪一樣離得開女子的辛勞與智慧?后宮之中,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協(xié)理六宮,平衡各方,難道不需要智慧?民間女子,精于紡織刺繡、經(jīng)商持家,乃至懸壺濟(jì)世者,代代有之,她們的才,難道就比男子讀書寫字低賤?”
“反倒是那些只會鸚鵡學(xué)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蛀蟲,才是真的可惜!”
“張貴人娘娘才華橫溢,一手好字名動宮闈,那是她自身的光華!她教導(dǎo)幼子,那是舐犢情深!怎么到了太子口中,就成了只能拘于深宮消磨筆墨?就因?yàn)樗鸀榕樱窟@是哪門子的道理!”
“至于您推崇備至的古訓(xùn)?呵!那不過是千百年來,一群害怕失去掌控權(quán)的無能男人,編造出來禁錮女子思想的鎖鏈罷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女子無才,而是女子有才卻不得施展,有智卻不得發(fā)聲,有能卻只能困于方寸之間!這不僅是張貴人娘娘的悲哀,更是這天下千千萬萬被埋沒了才智的女子的悲哀!”
觀瀾軒內(nèi),一片死寂。
不少貴女怔怔地看著晏希瀾,眼中情緒復(fù)雜翻涌。
柳依云靜靜地看著晏希瀾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蜷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深切的痛楚。
想來自己便是晏希瀾口中那“有才卻只能困于方寸之間”活生生的例子。
夏暻行被晏希瀾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氣得臉色發(fā)青,猛地一拍桌子:“晏氏!你放肆!竟敢妄議古訓(xùn),褻瀆圣賢!來人……”
“太子殿下息怒!”大皇子夏御臨適時出聲打圓場,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笑容,“晏姑娘心直口快,言辭雖有些激烈,倒也是一片赤誠,為張娘娘不平罷了。今日詩會雅集,何必動氣?”
他轉(zhuǎn)向晏希瀾,“晏姑娘既有如此見解,想必才情不凡。方才我等作詩,不如也請晏姑娘品評一二,讓我等也聽聽女子的高見?”
這分明是將晏希瀾架在火上烤。
晏希瀾卻渾不在意地嗤笑一聲:“品評?不敢當(dāng)。不過既然大皇子殿下問了,我就隨便說說。”
她目光掃過臺上那些或得意或看好戲的臉,最后落在夏翰云案前一張墨跡未干的詩箋上。
那是他方才所作,只有一字:
時。
竟伸手一把將那張?jiān)姽{從夏翰云案上扯了過來!
夏翰云眉頭微蹙。
晏希瀾卻不理他,拿著詩箋,對著滿場人揚(yáng)了揚(yáng):
“壽王爺這一字之詩,一字道盡,卻也一字未道。”
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
“敢問王爺,還有在座的諸位才子!你們在這里高談闊論為時而著,指點(diǎn)江山,可曾想過,你們所言的時,究竟是誰的時?是天下蒼生的時?還是你們這些能讀書、能科舉、能立于朝堂之上的男人的時?”
她指著紗幔后的觀瀾軒:
“那里面坐著的女子們,她們難道不在這時之中?她們的悲歡離合,她們的才智抱負(fù),她們對這時的感知與思考,難道就不配被著于文章?可這世道給過她們執(zhí)筆的機(jī)會嗎?”
她將那張寫著“時”的詩箋,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中撕開!
“一句輕飄飄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就堵死了她們所有言說的路!讓她們空有滿腹才情,也只能如張貴人娘娘一般,消磨于深宮,或者,埋沒于閨閣!”
“所以王爺,您這句‘時’,在她們聽來,何其諷刺?又何其奢侈?”
風(fēng)吹過荷塘,帶來荷葉摩擦的沙沙聲。
攬勝臺上,所有男子的臉色都變了。
所謂的貴女們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兩片殘破的詩箋。
柳依云垂下了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翻涌的淚意。
夏翰云緩緩低下頭,看著腳邊那兩片殘破的紙。
母親溫婉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翰云,深宮如淵,暗流洶涌。
藏,是斂翼九地之下,聚沙成塔,煉識為刃;
露,是化形驚鴻一瞥,借勢而鳴,言必及物。
文章為時而著。
身為皇子,鋒芒如名劍含光,非關(guān)社稷不言利,未得天時不輕鳴。
每一次顯露,皆以忠君體國為甲胄,以務(wù)實(shí)有據(jù)為鋒鏑,以謙退自抑為歸鞘。
示弱于表,藏鋒于骨,待時而動,言必及物。
如此,縱有虎狼環(huán)伺,亦難覓可乘之隙,而殿下之志,終將在無聲處,驚起波瀾。”
母親教導(dǎo)他“藏”,是為了在險(xiǎn)惡宮廷中活下去。
可這“藏”,何嘗不理解為一種對女子才華的無聲扼殺?
他享受了身為皇子讀書習(xí)字的權(quán)利,卻從未真正站在母親的角度,去感受過她無法言說的“時”。
夏翰云抬起頭,再次看向晏希瀾。
“妖言惑眾!簡直妖言惑眾!將此狂悖之女給孤拿下!”
“太子殿下!”夏翰云立刻上前一步,擋在晏希瀾身前,“晏姑娘言辭或有不當(dāng),但其情可憫,其心可昭!今日之事,皆因妄議后宮而起,若再因言獲罪,恐非圣上仁德所愿!請殿下三思!”
大皇子夏御臨再次開口:“太子息怒。晏姑娘之言,雖驚世駭俗,卻也引人深思。今日詩會,本為風(fēng)雅,若因此鬧得不可開交,傳出去有損皇家清譽(yù)。不如就此作罷。”
詩會草草收場,眾人神色各異、心思重重地散去。
那兩片寫著“文章合為時而著”的詩箋,被遺棄在冰冷的地板上,無人再顧。
夜色漸深,喧囂散盡的澄心苑重歸寂靜。
水榭的燈火次第熄滅,唯有臨水的回廊上,還掛著一盞孤零零的風(fēng)燈,在夜風(fēng)中搖曳,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
夏翰云獨(dú)自一人,負(fù)手立于回廊盡頭,面對著沉沉的湖水和無邊的夜色。
他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那兩片被晏希瀾撕破的詩箋。
“文章合為時而著”。
男兒當(dāng)胸懷天下,文章當(dāng)為生民立命。
可母親她自己呢?
她那手連父皇都曾稱贊過的清麗小楷,那些在深宮寂寂長夜里寫下無處投遞的詩句,那些被壓抑在溫婉笑容下的才情與見識,最終又著于何處?
不過是深宮角落里無人翻閱的幾卷舊稿,最終隨著她的離世,被宮人視作無用之物,付之一炬。
“藏鋒于骨,待時而動……”
他低聲喃喃,念著母親當(dāng)年教導(dǎo)他如何在宮廷生存的箴言。
這“藏”,保全了他的性命,卻也讓他習(xí)慣了沉默,甚至習(xí)慣了這世道對女子才華的天然漠視。
他閉上眼,喉結(jié)滾動。
這輕飄飄的幾個字,背后是無數(shù)個張貴人,無數(shù)個柳依云,無數(shù)個擁有才智卻被強(qiáng)行禁錮在方寸之地、一生不得舒展的悲哀。
月光清冷,灑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孤寂而沉重的輪廓。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月光無聲,靜靜流淌。
回廊的陰影里,柳依云不知何時悄然立在那里,并未上前打擾。
她看著夏翰云孤寂的背影。
這悲哀,屬于張貴人,屬于她自己。
她袖中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張貼身珍藏著的“陳情欲訴心先醉,今生愿結(jié)護(hù)花英”的祈愿箋。
世上并無陳英,不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