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山深處,有一處名為“思過崖”的所在。
它并非想象中的陰森恐怖之地,相反,它位于主峰攬月峰背側(cè)一處突出的巨大平臺上。
崖壁陡峭如削,下方是深不見底、云霧終年不散的“沉淵”。
崖面平整光滑,如同被巨斧劈開,寸草不生,唯有靠近山壁一側(cè),依著巖縫頑強生長著幾株虬勁的老松。
這里視野極為開闊,舉目望去,千峰競秀,云海翻騰,旭日東升或殘陽西墜的壯麗景象皆可盡收眼底。
風聲在崖壁間呼嘯盤旋,帶著沉淵下涌上的濕冷寒氣,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如同亙古的低語。
此處遠離素心閣核心區(qū)域,清冷、孤寂、帶著一種洗滌人心的空曠與肅穆。
故名“思過崖”。
此刻,被罰禁足三日的崔阿璃,正盤膝坐在思過崖冰冷的巖石上。
她小小的身體裹著一件厚厚的素色棉袍,小臉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琉璃色的眼眸望著遠處翻涌的云海,小嘴撅得老高,寫滿了“不高興”三個大字。
“抄經(jīng)…抄經(jīng)…抄經(jīng)…”
她面前攤著厚厚的《素心清靜經(jīng)》和筆墨紙硯,旁邊已經(jīng)摞了一小疊抄好的紙張。
字跡嘛…只能用“鬼畫符”來形容,歪歪扭扭,墨團點點,充分體現(xiàn)了書寫者內(nèi)心的煩躁和敷衍。
“百遍!一百遍啊!”
阿璃扔掉毛筆,泄氣地往后一倒,躺在冰冷的巖石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哀嚎,
“凌波師叔壞死了!
比鐵面師叔還壞!
不就是刻了幾個字嘛,那么大個蘑菇,刻個字怎么了嘛…還有那只傻鶴,染點顏色多好看…”
她嘀嘀咕咕,滿腹牢騷,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杰作”帶來的災(zāi)難性后果。
山風嗚咽著卷過,帶來刺骨的寒意。
阿璃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
思過崖的冷,不僅僅是溫度,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
沒有了藥圃的草藥香,沒有了其他師姐們的嬉笑聲,甚至沒有了蘇映雪師叔怒氣沖沖的呵斥…只有風聲、云海,和這無邊無際的空曠。
這對生性活潑好動、一刻也閑不住的阿璃來說,簡直是比鞭子抽打還難受的酷刑!
“好無聊啊…好想回去…”
阿璃委屈地癟癟嘴,琉璃眼里蒙上了一層水汽。
就在這時——
“心浮氣躁,如何思過?”
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落玉盤,毫無預(yù)兆地在阿璃頭頂響起。
阿璃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坐起身。
只見驚鴻長老凌波,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身旁,銀灰色的衣袂在凜冽的山風中紋絲不動,仿佛與這孤崖峭壁融為一體。
她負手而立,目光并未看阿璃,而是投向遠處浩瀚的云海,側(cè)臉線條冷硬,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高。
“凌…凌波師叔!”
阿璃慌忙站起身,小手胡亂擦了擦沾了墨跡的小臉,努力擺出一副“我很認真在思過”的表情。
凌波的目光終于落到她身上,掃過那疊“鬼畫符”般的經(jīng)文,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卻并未斥責。
她的視線最終停留在阿璃那雙因為無聊和委屈而顯得有些黯淡的琉璃眸子上。
“冷嗎?”
凌波忽然問。
“?。坷洹涞?!”
阿璃下意識地點頭,抱緊了身上的棉袍。
“知道為何冷嗎?”
凌波又問,語氣平淡。
“因為…風大?”
阿璃不確定地回答。
“因為心不靜?!?
凌波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
“心若浮躁,氣血便散,再厚的衣物也難御寒。心若沉靜,意守丹田,氣血自生暖意,寒暑不侵。”
她的話語帶著一種玄奧的意味,并非單純說教,更像是在闡述某種武學至理。
阿璃眨巴著大眼睛,似懂非懂。
丹田?
那是什么地方?
在肚臍眼下面嗎?
凌波沒有解釋,她緩緩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向思過崖邊緣一塊半人高的、被山風打磨得異常光滑的巖石。
“看那塊石頭。”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能吸引人的心神,
“風,吹了它多少年?”
阿璃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石頭黑黢黢的,表面光滑得像鏡子一樣。
“很…很多年吧?”
她猜測道。
“百年?千年?”
凌波自問自答,
“風無時無刻不在吹拂它,或疾或徐。石頭看似不動,實則每一縷風過,都在它身上留下痕跡,改變它分毫的形態(tài),磨去它的棱角,最終成就它的光滑圓潤。這便是‘恒’與‘變’。”
她收回手指,目光轉(zhuǎn)向阿璃:
“你之心,便如這初生的頑石,棱角分明,躁動不安。
思過,非是枯坐抄經(jīng)。
而是要你如這頑石,靜觀風云變幻,感受天地恒常。
于靜中,體會動之真意;于孤寂中,磨礪心之鋒芒。心若磨平了浮躁,自然能感受到‘靜’中生出的暖意,也能看清自己真正的‘棱角’所在?!?
這番話對六歲的阿璃來說,太過深奧。
但她卻莫名地被凌波師叔那清冷平靜的語調(diào),以及話語中蘊含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所吸引。
她不再覺得只是空洞的說教,而是…好像真的有道理?
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那塊光滑的石頭,又感受了一下刺骨的山風,第一次嘗試著,不是抱怨,而是去“感受”這思過崖的一切。
風,真的很冷,吹在臉上像小刀子。
但…如果像師叔說的那樣,不去想它有多冷,而是去聽它呼嘯的聲音,去感覺它穿過指縫的力量…好像…真的沒那么難熬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她小小的身體里萌芽。
凌波看著阿璃眼中懵懂卻開始沉淀的光芒,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她沒有再多言,只是靜靜地站在崖邊,如同另一塊沉默的巖石,陪著阿璃一起,承受這孤崖的風寒。
接下來的兩天禁足,阿璃竟真的安靜了不少。
她依然覺得抄經(jīng)無聊,但不再鬼畫符,而是努力一筆一劃地寫(雖然依舊難看)。
更多的時候,她學著凌波師叔的樣子,盤膝而坐,望著云海發(fā)呆,或者閉上眼睛,去聽風聲的節(jié)奏,去感受陽光穿透云層灑在臉上的溫度,去體會那種在孤寂中,內(nèi)心反而漸漸清晰的感覺。
那種由內(nèi)而外生出的、淡淡的暖意,真的出現(xiàn)了!
這讓她感到新奇又興奮。
第三天清晨,第一縷晨曦刺破云海,將思過崖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輝。
凌波準時出現(xiàn)。
“三日已滿?!?
她看著阿璃,阿璃的小臉雖然被山風吹得有些粗糙,但那雙琉璃眼眸卻比來時更加清亮,少了幾分浮躁,多了幾分沉靜。
“抄經(jīng)如何?”
阿璃獻寶似的捧起厚厚一疊紙:
“師叔!抄完了!一百遍!”
字跡雖然還是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明顯的進步,至少沒有那么多墨團了。
凌波隨意掃了一眼,不置可否。
她轉(zhuǎn)身,面向開闊的崖面。
“跟我來?!?
阿璃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跟上。
凌波走到崖面中央,迎著初升的朝陽,緩緩拉開了一個架勢。
那并非素心閣女弟子們常用的、飄逸靈動的劍法起手式,而是一個極其簡單、甚至顯得有些笨拙的基礎(chǔ)樁功——“抱元守一”。
雙腳開立與肩同寬,雙膝微屈,雙手虛抱于小腹前,脊柱如松,目視前方。
“看好了?!?
凌波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
“此為武道根基——站樁??此撇粍?,實乃調(diào)息凝神,溝通天地,淬煉筋骨,固本培元之始?!?
她開始講解要領(lǐng):
“頭頂懸,似有絲線牽引。下頜微收,舌抵上腭。含胸拔背,松肩沉肘。氣沉丹田,呼吸綿長…意守一點,神不外馳…”
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伴隨著她細微的姿勢調(diào)整。
阿璃瞪大了琉璃眼,好奇地看著。這動作…好簡單?。?
比大師姐她們練的劍法簡單多了!
不就是站著不動嗎?
這有什么難的?
“照做。”
凌波示意阿璃站到她旁邊。
阿璃依言擺開架勢,學得有模有樣。
初時還覺得輕松,心中暗笑:這比抄經(jīng)容易多了!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一盞茶(約十分鐘)的功夫,阿璃就感覺不對勁了。
小腿開始發(fā)酸、發(fā)脹,像灌了鉛。腰背挺得發(fā)僵,微微顫抖。
肩膀不自覺地聳起,脖子發(fā)硬。
更難受的是呼吸!
要按照師叔說的那樣,又深又長,還要想著氣沉到那個叫“丹田”的地方…好別扭!
感覺氣都喘不勻了!
額頭上也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頭歪了!”
“肩聳了!沉下去!”
“膝蓋!再屈一點,穩(wěn)?。 ?
“呼吸!別憋著!”
凌波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時不時抽打在阿璃松懈的神經(jīng)上。
她如同最嚴苛的工匠,目光銳利,精準地指出阿璃每一個細微的錯誤。
阿璃咬著牙堅持,小臉憋得通紅,身體搖搖晃晃,感覺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她這才明白,這看似簡單的“不動”,原來這么難!
比她在藥圃里瘋跑一天還累!
她開始理解師叔說的“磨礪”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她感覺雙腿快要失去知覺,忍不住想要放棄的時候——
“意守丹田,想象那里有一團火。”
凌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風吹不熄,雨澆不滅,靜靜燃燒,溫暖全身?!?
阿璃下意識地照做。
她努力集中精神,想象著小肚子那里真的有一團溫暖的小火苗…
說來也怪,當她的意念集中在那一點時,身體其他部位的酸痛和僵硬感似乎減輕了一些?
呼吸也好像順暢了一點?
雖然還是很累,但似乎…能再堅持一會兒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
陽光越來越暖,但阿璃身上的汗水卻越來越多。
她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如同風中的幼苗,卻始終倔強地維持著那個笨拙的姿勢。
琉璃色的眼眸里,沒有了開始的輕視和煩躁,只剩下全然的專注和一種不服輸?shù)捻g勁。
凌波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冰冷的眼底深處,再次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驚異。
她本以為這嬌生慣養(yǎng)、調(diào)皮搗蛋的小魔星,最多堅持半盞茶就會哭鬧放棄。
沒想到,她竟真的咬牙挺了下來!
那份專注力,那份在極限狀態(tài)下依舊能調(diào)動意念的能力,還有骨子里那股不服輸?shù)木髲妱艃骸h超她的預(yù)期!
“可以了。”
當?shù)谝豢|陽光完全躍出云海,將整個思過崖染成金色時,凌波終于開口。
阿璃如蒙大赦,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但奇怪的是,心底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和…隱隱的興奮?
凌波走到她面前,遞過一個青玉小瓶。
“每日早晚,各服一粒。溫水送服?!?
阿璃接過,好奇地打開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混合著淡淡的暖意撲面而來,讓她疲憊的身體都感覺舒坦了一些。
“謝謝師叔!”
她知道這肯定是好東西。
“今日起,每日卯時(清晨5-7點),演武場東角,不得遲到?!?
凌波丟下這句話,不再看阿璃,轉(zhuǎn)身,銀灰色的身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通往山下的小徑上,快得如同驚鴻一瞥。
阿璃握著溫潤的青玉瓶,看著凌波師叔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看自己還在微微發(fā)抖的雙腿。
琉璃般的眼眸中,先前的委屈和抱怨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fù)雜的光芒——有對剛才那份痛苦的余悸,有對那神奇“小火苗”的新奇,有對凌波師叔強大實力的敬畏,更有一種…隱隱的、被點燃的渴望?
她好像…有點明白,凌波師叔說的“學點真正該做的事”是什么意思了。
那似乎…比染鶴毛和刻蘑菇,要有意思得多?也難得多!
山風依舊凜冽,吹拂著阿璃汗?jié)竦聂W角。
她站在思過崖的金色晨光里,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崖壁背景下顯得格外渺小,卻又仿佛多了一絲之前沒有的沉凝。
“意守丹田…小火苗…”
她喃喃自語,嘗試著再次集中精神去感受小腹。
這一次,雖然疲憊,但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流?
這感覺…很奇妙!
她低頭,看向自己那雙惹禍無數(shù)、也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武道洗禮”的小手。
琉璃色的眼底,第一次映照出某種屬于“力量”的模糊輪廓。
思過崖的風聲,似乎也變得不再那么單調(diào)刺耳。
它呼嘯著,如同某種古老的召喚,預(yù)示著棲霞山的小魔星,即將踏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這條路的起點,就從那看似笨拙的“抱元守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