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山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層,將金輝灑落在濕漉漉的峰巒疊嶂之上時,縈繞山間的濃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在陽光的蒸騰下,化作更為飄渺輕盈的云紗,纏繞在蒼翠欲滴的竹海、飛流直下的銀瀑、以及那些依山而建、若隱若現的亭臺樓閣之間。
這便是隱于西南群山深處的——素心閣。
它不似少林寺的恢弘莊嚴,也不似武當山的玄奧縹緲,它更像是一位遺世獨立的仙子,將清雅、素凈、與天地自然相融的意境發揮到了極致。
建筑多以百年楠竹、香樟木構筑,不著過多彩繪,只以桐油浸潤,顯露出木材本身的溫潤紋理。
飛檐斗拱簡潔流暢,掩映在婆娑竹影與繚繞云霧之中,仿佛隨時會乘風歸去。
晨鐘悠揚,帶著洗滌心靈的清越,回蕩在千峰萬壑之間。
鐘聲過處,云霧仿佛都為之滯了一滯。
棲霞山主峰“攬月峰”半腰,一片開闊的平臺上,便是素心閣的核心區域——“清心殿”。
殿前廣場由巨大的青石板鋪就,光滑如鏡,倒映著藍天流云。
廣場邊緣,奇花異草吐露芬芳,千年古松下,石桌石凳古樸雅致。
遠處,依山勢開鑿出的層層梯田般的藥圃,各色靈藥沐浴著晨光雨露,生機盎然。
藥香混合著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此刻,清心殿內,氣氛卻與殿外的清幽寧靜截然不同。
殿內陳設同樣素雅,幾盞長明燈映照著供奉著素心閣開山祖師玉像的神龕,檀香裊裊。
下首兩側,擺放著數張紫檀木椅。
素心閣當代閣主——清璇師太,端坐于主位之上。
她看上去約莫四十許人,身著月白色素錦道袍,發髻一絲不茍地綰起,僅以一根青玉簪固定。
面容端莊秀麗,眉眼間卻蘊著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與洞察世事的清明,只是此刻,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中,正翻涌著驚疑不定的波瀾。
她的下首左右,坐著三位氣息淵深、神態各異的老嫗,正是素心閣的三大核心長老:
左側首位,坐著掌管戒律的“鐵面長老”蘇映雪。
她身形瘦削,面容冷峻,法令紋深刻,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一身玄色勁裝,腰懸戒尺,整個人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
左側次位,是掌管藥圃與醫術的“百草長老”秦素心。
她面色紅潤,體態微豐,總是帶著和煦的笑容,眼神溫和,手中習慣性地捻著一串檀木念珠。
一身淺綠色的寬松袍子,周身縈繞著淡淡的草木藥香。
右側首位,則是掌管武庫與弟子武學修習的“驚鴻長老”凌波。
她雖已年過花甲,卻依舊身姿挺拔,氣質清冷孤高,眉宇間帶著一絲凌厲的劍氣,身著銀灰色勁裝,背脊挺直如松。
三位長老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殿中央站立的太上長老云渺婆婆身上,更確切地說,是聚焦在她懷中那個包裹在青灰色粗布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嬰兒身上。
那粗布顯然是從云渺婆婆自己的外袍上臨時撕下的。
殿內落針可聞,唯有嬰兒細微均勻的呼吸聲,以及長明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
云渺婆婆神色平靜,仿佛昨夜那場暴雨、那具冰冷的尸體、那染血的絹帕都只是過眼云煙。
她將昨夜在落雁澗的遭遇,包括發現崔忠尸體、血書玉佩、嬰兒來歷,以及她對京師崔家巨變的了解,用最簡潔、最客觀的語調陳述了一遍。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內,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石子,投入了在場每個人的心湖,激起驚濤駭浪。
“……此嬰,乃崔琰與柳氏遺孤,名喚雪魄。
其母遺言:‘唯愿吾兒平安喜樂,勿念仇讎。’”
云渺婆婆最后一句說完,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主位上的清璇師太。
死一般的寂靜。
“崔…崔琰?”
百草長老秦素心最先失聲,手中的念珠都忘了捻動,臉上慣有的和煦笑容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那個以‘鐵骨諫臣’聞名,上月還因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及其黨羽貪墨河工款而震動朝野的崔侍郎?他…他一家竟…竟被滅門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顯然對這位剛正不阿的朝臣有所耳聞,甚至心存敬意。
“血滴子…江湖高手…天子默許…”
戒律長老蘇映雪喃喃重復著這幾個詞,本就冷峻的面容此刻更是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襁褓,
“此女身負如此滔天血仇,牽涉朝堂最黑暗的漩渦!云渺師叔,您將她帶回,無異于將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驚雷,埋在我素心閣這清修之地!”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強烈的反對,
“素心閣門規第一條:遠離廟堂,不涉朝爭!
此乃祖師遺訓,安身立命之本!
收留欽犯遺孤,一旦走漏風聲,我素心閣百年清譽毀于一旦,更恐招致滅頂之災!
請師叔三思!”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直指核心利害。
殿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蘇師姐所言極是!”
驚鴻長老凌波眉頭緊鎖,她雖性情孤高,但也深知其中利害,
“朝堂傾軋,波譎云詭,動輒便是抄家滅族之禍。我素心閣皆是女子,潛心武道醫道,求一個清凈自在。卷入此等漩渦,實乃不智!此嬰…此嬰恐是禍非福。”
她看向襁褓的眼神,充滿了憂慮和排斥。
清璇師太一直沒有說話。
她端坐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紫檀木椅光滑的扶手,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殿頂,望向那遙遠的、血雨腥風的京師。
崔琰…柳氏…那張血書上的字跡仿佛在她眼前浮現——
“平安喜樂,勿念仇讎”。
一個母親在生死關頭,對女兒最后的、泣血的祈愿。
她緩緩將目光移回,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
包裹的粗布有些松散,露出了嬰兒一小截粉嫩如藕節的手臂。
似乎是感應到了眾多目光的注視,嬰兒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小嘴微微撅起,發出幾聲細微的、如同幼貓撒嬌般的嚶嚀。
就是這一聲嚶嚀,讓清璇師太的心尖,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同樣被遺棄在素心閣山門外的自己。
若非師父收留,早已化作荒山枯骨。素心閣,本就是一方庇護孤苦女子的凈土。
門規森嚴,是怕弟子卷入紛爭,失了本心,而非見死不救的鐵律。
“禍非福…”
清璇師太終于開口,聲音清越而沉穩,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看向三位長老,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師妹、凌師妹的顧慮,本座明白。此嬰身世,確如燙手山芋,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嬰兒身上,語氣變得異常柔和:
“然,諸位且看。”
她起身,緩步走到云渺婆婆身邊。
云渺婆婆會意,微微側身,讓襁褓中的小臉完全展露在清璇師太眼前。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恰好有幾縷柔和的光線灑落在嬰兒臉上。
那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在光線下近乎透明。
長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最令人心顫的,是那雙緊閉的眼睛上方,那兩道天生便帶著一絲柔美弧度的彎彎眉毛,如同初生的新月。
“此女,名喚雪魄。”
清璇師太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其母遺言,唯求平安喜樂。身負血仇,非她所愿;家破人亡,更非她之罪。她只是一個…剛剛來到這世間,便已被滔天惡意裹挾的無辜嬰孩。”
她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嬰兒細軟的發絲,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憐惜。
“我素心閣立世之本,除卻清修,更有‘素心仁術,濟世憫人’八字。祖師開山,亦是為天下孤苦女子留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若因懼禍,便將這尚在襁褓、身世凄絕的嬰孩拒之門外,甚至…棄之不顧,那我等所修‘素心’,所守‘仁術’,豈非成了空談?
與那見死不救、助紂為虐的冷漠之輩,又有何異?”
清璇師太的話,如同洪鐘大呂,敲在三位長老心頭。
百草長老秦素心眼中已隱現淚光,不住點頭。
戒律長老蘇映雪緊抿著嘴唇,銳利的目光在嬰兒純凈的小臉和清璇師太堅定的面容上來回逡巡,緊繃的神色似有松動。
驚鴻長老凌波則微微動容,看向嬰兒的目光少了幾分排斥,多了幾分復雜的審視。
“況且,”
清璇師太目光轉向云渺婆婆,帶著一絲詢問,
“師叔將她帶回,想必心中已有計較?”
云渺婆婆迎著她的目光,緩緩點頭,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此女根骨清奇,靈臺澄澈,隱隱有冰雪之韻透出。
老身一生閱人無數,此等璞玉,實屬罕見。
置于山野,必夭;送入凡俗,其容其質,亦恐招致禍端。
唯我素心閣清靜之地,或可護她周全,導其向善,或能成就一番造化。”
她頓了頓,琉璃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深意,
“至于那血仇…她若不知,便只是棲霞山一個普通弟子。
未來如何,自有天意,亦在她己心。我等只需護她平安長大,不負其母所托。”
“師叔慧眼。”
清璇師太微微頷首,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了。
她重新看向三位長老,語氣斬釘截鐵:
“本座意已決。此嬰崔雪魄,自今日起,便是我清璇座下關門弟子,入我素心閣門墻!”
“閣主!”
蘇映雪還想再勸。
清璇師太抬手制止了她,目光如電,掃過三人:
“此事關系重大,除卻今日在場之人,絕不可再入第六人之耳!
雪魄身世,列為閣中最高機密,所有知情者,立下心魔誓言,終身不得泄露!
對外,只言此嬰乃師叔云游途中,于山野所救之孤女,父母皆亡于山洪猛獸。
其名,便喚作‘阿璃’吧,取‘琉璃’之意,望她心思澄澈,亦暗合其眸色。”
“阿璃…”
百草長老秦素心輕聲念著,看著嬰兒的眼神充滿了憐愛,
“好名字,琉璃易碎,卻也純凈無瑕,需得好好呵護才是。”
她顯然已完全接受了這個決定。
驚鴻長老凌波沉默片刻,最終也緩緩點頭:
“既然閣主與師叔心意已決,凌波自當遵命。
此女根骨若真如師叔所言…或許,也是我素心閣的一番機緣也未可知。”
她眼中閃過一絲對良才美質的欣賞。
戒律長老蘇映雪看著閣主堅定的眼神,又看看云渺婆婆懷中那無知無覺、純凈安睡的小臉,最終,她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那冷硬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一絲。
“閣主之命,映雪…謹遵。
戒律堂會嚴加約束門下弟子,關于阿璃的身世來歷,絕不泄露半分。”
她雖仍有顧慮,但閣主權威與門規中對救助孤弱的訓示,讓她選擇了服從。
一場關乎素心閣未來命運的風波,在清璇師太的決斷下,暫時平息。
清璇師太親自從云渺婆婆懷中接過襁褓。
小小的阿璃似乎感受到了懷抱的轉換,有些不舒服地皺了皺小鼻子,琉璃色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一條縫。
晨光映入那雙初開的眼眸,如同將最純凈的琥珀投入了清澈的溪水,折射出碎星般迷離夢幻的光澤。
她懵懂地看著眼前這個氣質雍容、眼神溫柔的女子,小嘴忽然無意識地咧開,露出了一個極其細微、卻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
那一瞬間,清璇師太感覺自己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填滿了。
多年清修,未曾婚嫁,此刻抱著這小小的、柔軟的生命,一種奇異的、近乎血脈相連的悸動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阿璃…”
她低聲喚著,指尖輕輕觸碰嬰兒嬌嫩的臉頰,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慈愛與憐惜,
“從今往后,棲霞山便是你的家。師父…定護你平安長大。”
“哇…”
小阿璃似乎被觸碰得有些癢,非但沒有哭,反而發出了一聲更響亮的、帶著奶氣的咿呀聲,小手胡亂地揮舞著,竟一把抓住了清璇師太垂落的一縷發絲,緊緊地攥在了小小的拳頭里。
這充滿生命力的反應,讓殿內原本凝重的氣氛瞬間輕松了不少。
連一直板著臉的蘇映雪,嘴角都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
百草長老秦素心更是忍不住笑出聲:
“哎呀,這小手真有勁!看來是個活潑性子!”
云渺婆婆看著這一幕,琉璃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欣慰的暖意。
昨夜那場雨中的惻隱,似乎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清璇師太任由小阿璃抓著自己的頭發,抱著她走向殿外。
殿門推開,清晨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涌入。
金色的陽光灑滿廣場,云霧在腳下翻涌,遠處的藥圃生機勃勃,幾只仙鶴在云海中優雅地滑翔。
“看,阿璃,”
清璇師太抱著嬰兒,站在清心殿高高的臺階上,俯瞰著這片云霧繚繞的仙境,
“這便是你今后的家了。棲霞山,素心閣。”
小阿璃似乎被眼前開闊的景色和溫暖的陽光吸引,琉璃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奇地四處張望,小手松開了師父的頭發,朝著那翻騰的云海和飛翔的仙鶴,咿咿呀呀地揮舞著,臉上露出了一個更燦爛、更無邪的笑容。
陽光穿透她淺色的睫毛,在她粉嫩的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這純凈無瑕的笑容,如同驅散陰霾的朝陽,映入了殿門口三位長老的眼中。
秦素心滿臉慈愛,凌波眼中也多了幾分暖色,就連蘇映雪,那冰封般的臉上,似乎也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悄然綻開,目光落在嬰兒身上時,少了幾分審視,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然而,清璇師太抱著懷中這失而復得般的珍寶,喜悅之余,心頭卻縈繞著云渺婆婆昨夜最后那句低語,以及蘇映雪那沉重的警告。
平安喜樂…這棲霞山的云霧,真能永遠遮蔽住那京師的血雨腥風嗎?
這雙純凈的琉璃眼眸,未來又會映照出怎樣的風云變幻?
她緊了緊懷抱,感受著懷中那小小的、溫熱的生命。
無論如何,這孩子,她護定了。
福兮?
禍兮?
時間會給出答案。
云霧在腳下緩緩流動,將清心殿前的眾人溫柔地包裹。
素心閣平靜了百年的湖面,終因這一顆意外墜入的“琉璃珠”,漾開了第一圈注定無法平息的漣漪。
而小阿璃那懵懂的笑靨,如同投入湖心的陽光,明媚、溫暖,卻無人知曉,這光芒之下,早已悄然埋藏著足以傾覆一切的寒冰與烈焰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