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里,濃稠的藥味似乎凝固了。蕭玄夜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全身斷裂的筋骨,帶來一陣陣鉆心的劇痛。冷汗浸濕了額發,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雪白的枕巾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雅妃就站在床邊,水紅色的裙裾紋絲不動。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里,此刻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或溫情,只有商人面對未知風險與機遇時的冷靜評估,銳利得如同解剖刀。
他眼中那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茫然和恐懼,不似作偽。那不是偽裝出來的失憶,更像是靈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后的空洞。一個穿著價值連城的云蠶天錦,出現在魔獸山脈核心地帶,身受詭異重傷的人,醒來后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這本身,就蘊含著巨大的價值,或者說……麻煩。
“不知道?”雅妃紅唇微啟,重復著這三個字,慵懶的尾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玩味的韻律。她緩緩直起身,指尖離開了那暗金色的古老紋路。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精致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她嫵媚的容顏平添了幾分莫測。
她沒再追問。對于一個記憶空白的人,再多的追問也只是徒勞。她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掌控。
“既然不知道,那就先記著。”雅妃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平靜,轉身走向一旁紫檀木桌上的藥碗。白玉般的手指端起溫熱的藥碗,濃郁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你這條命,是我米特爾家族花了三株百年血靈芝、兩枚四階木系魔核、還有無數珍稀藥材,硬生生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的。”
她端著藥碗走回床邊,沒有立刻喂他,只是垂眸看著碗中深褐色的藥汁,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筆交易:“這些資源,折算成金幣,足以在帝都最繁華的地段買下一座帶花園的豪宅。”她抬眼,目光再次落在他因痛苦和茫然而扭曲的臉上,“你現在,欠我一座豪宅,外加一條命。”
蕭玄夜混沌的腦子艱難地轉動著。豪宅?金幣?這些詞匯遙遠而陌生,但他本能地理解其中的沉重。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嘶啞聲:“……我……還……”
“還?”雅妃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她舀起一勺藥汁,動作優雅地遞到他干裂的唇邊。“拿什么還?你現在動一動手指都困難,斗氣全無,經脈盡碎,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徹徹底底的廢人一個。”
“廢人”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進蕭玄夜混亂的意識。一股混雜著憤怒、屈辱和更深層次恐慌的情緒猛地沖上心頭。他想反駁,想證明自己不是廢物!可是,身體里那曾經浩瀚如海、足以撕裂封印的力量呢?那屬于三星斗圣的、足以令山河變色的斗氣呢?
一片空茫!除了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劇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蕩!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孱弱,如此不堪!
這種認知帶來的絕望,甚至壓過了身體的痛苦。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眼神里翻涌著不甘與挫敗的狂瀾。
雅妃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那屈辱和不甘,反而讓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有情緒,就有弱點。有弱點,就能掌控。
“不過,”她話鋒一轉,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蠱惑的意味,“我雅妃做生意,從不做虧本買賣。既然救了你,自然有我的道理。”藥勺穩穩地抵在他唇齒間,苦澀的味道直沖鼻腔。“把這藥喝了。活下去,你才有還債的可能。”
活下去……還債……
這冰冷的、帶著赤裸裸利益交換意味的話語,此刻卻像黑暗中的一根稻草。至少,它給了他一個方向,一個暫時抓住的、可以對抗那無邊無際茫然和虛弱的目標。
他艱難地張開嘴,順從地咽下那勺苦澀的藥汁。灼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卻也有一股微弱的暖流開始向四肢百骸艱難地滲透。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日復一日的酷刑與冰冷的交易。
身體的恢復緩慢得令人絕望。每一次換藥,都如同經歷一次凌遲。當侍女小心翼翼地揭開他后背那巨大傷口上浸透血污和藥膏的紗布時,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的恐怖景象,連經驗豐富的侍女都忍不住手抖。冰涼的藥膏涂抹上去的瞬間,是刺骨的寒,隨即便是如同巖漿灼燒般的劇痛!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傷口深處攪動,每一次觸碰都讓他控制不住地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身體劇烈地痙攣,汗水瞬間濕透全身。
每當這時,雅妃往往就在一旁。她從不靠近,只是遠遠地站著,或者坐在窗邊的紫檀木椅上,翻閱著厚厚的賬冊。她的目光偶爾會掃過床上那具因劇痛而扭曲顫抖的身體,眼神平靜得像在看一件物品在接受必要的打磨。只有當他痙攣得過于劇烈,幾乎要從床上滾落時,她才會放下賬冊,用那特有的、慵懶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冷冷道:
“控制住。這點痛都忍不了,也配穿那身料子?想想你欠我的豪宅。”
冰冷的話語像鞭子,抽打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那“豪宅”和“廢人”的標簽,成了比劇痛更鋒利的刺激物。他死死咬住塞進口中的軟木,牙齦出血,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硬生生將翻滾的痛楚和屈辱壓了回去,身體在劇痛的浪潮中繃緊、顫抖,卻不再失控翻滾。
恢復的過程不僅僅是痛苦,更是尊嚴的徹底剝落。
他全身筋骨盡碎,肌肉萎縮,連最基本的翻身都無法做到。最初幾天,他甚至連排泄都無法自理。當侍女面無表情地為他更換身下的墊布時,那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幾乎將他吞噬。他只能死死閉上眼睛,將臉埋在枕頭里,耳根滾燙。雅妃從未在這種時候出現,但他知道,她一定知曉這一切。在這座府邸里,沒有任何事情能瞞過她的耳目。
這種毫無尊嚴、如同嬰兒般被擺布的處境,比身體的痛苦更讓他煎熬。
終于,在藥力和某種刻入骨髓的求生本能驅使下,他能勉強依靠著厚厚的軟枕坐起來了。代價是全身如同散了架般的酸痛和持續不斷的冷汗。
侍女端來一碗熬得濃稠的肉糜粥。香氣誘人,對他這具久未進食、虛弱不堪的身體來說,是致命的誘惑。他急切地伸出手,手指卻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根本不聽使喚。指尖剛碰到溫熱的碗壁,整碗粥就猛地一傾——
“啪!”
清脆的碎裂聲在靜室里格外刺耳。滾燙的肉糜濺了他一身,也灑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狼藉的污痕。碎裂的瓷片反射著冰冷的光。
他僵在那里,伸出的手還保持著笨拙的姿勢,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難堪和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連一碗粥都端不住……
侍女驚呼一聲,慌忙上前清理。
雅妃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她沒有看地上的狼藉,目光直接落在蕭玄夜那張寫滿屈辱和挫敗的臉上。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早已料到的了然。
“看來,你還需要練習。”她淡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從明天開始,每天一個時辰,練習握碗,端水。”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纏滿繃帶、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就從空碗開始。什么時候能把一碗水端穩了,灑不出來一滴,再談吃飯。”
命令下達得理所當然,冷酷而高效。沒有安慰,沒有鼓勵,只有冰冷的現實和必須完成的任務。
蕭玄夜抬起頭,看向她。那雙嫵媚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的狼狽和渺小。屈辱如同毒藤纏繞心臟,但在這屈辱之下,一股更加執拗、更加原始的火焰在死灰中悄然點燃——他不要再這樣!他不要做連一碗水都端不穩的廢物!
他死死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迎上雅妃平靜審視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茫然和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兇狠的、絕不認輸的倔強。
雅妃的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她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水紅色的裙擺消失在門口,留下一室濃重的藥味和無聲的對抗。
日子就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痛苦、屈辱和笨拙的練習中緩慢爬行。身體像一件布滿裂痕的古老瓷器,在昂貴的藥力溫養下,艱難地、一點點地彌合著。劇痛逐漸從撕心裂肺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鈍痛和酸麻。后背那道恐怖的傷口開始結痂,雖然每一次牽動都帶來鉆心的拉扯感,但至少不再有膿血滲出。
練習握碗端水,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功課。最初幾天,僅僅是握住一只空碗,他那雙布滿傷痕、虛弱無力的手都抖得如同篩糠,每一次嘗試都累得他滿頭大汗,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空碗一次次跌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無能。侍女默默地撿起,放回他手中,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執行一道程序。
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自尊。但雅妃那句“廢人”和“豪宅”如同懸頂的利劍,還有那深埋在骨髓里的、對力量的模糊渴望(盡管他不知那是什么),都成了支撐他一次次重新握緊碗壁的動力。
他不再嘶吼,不再發泄,只是死死咬著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的意志力去對抗那該死的顫抖。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落在顫抖的手腕上。
不知過了多少天,經歷了多少次失敗。終于,在一個陽光刺眼的午后,他顫抖的手,穩穩地(相對而言)握住了一只盛滿清水的瓷碗。水面劇烈地晃動著,蕩開一圈圈漣漪,幾欲潑灑而出,但最終,一滴也沒有濺出來。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手臂酸痛得快要斷掉,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那碗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門口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雅妃不知何時又來了,斜倚在門框上,雙臂環抱,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陽光勾勒著她曼妙的身影,在她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她沒說話,只是看著,那雙嫵媚的眼眸里,評估的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滿意?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靜室的緊繃氛圍。刀疤隊長出現在門口,臉上帶著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甚至沒來得及向雅妃行禮,就急聲道:
“小姐!拍賣場出事了!三號庫房那邊……有人強闖!打傷了我們好幾個護衛,實力很強!看手段……像是黑骷墓的人!他們點名要那批剛到的新貨!”
雅妃臉上的慵懶瞬間褪去,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冰。嫵媚的眉眼間,瞬間籠罩上一層屬于上位者的森然寒意。黑骷墓?這群盤踞在帝國邊境、行事狠辣陰毒的鬣狗,竟敢把爪子伸到米特爾拍賣場來了?還點名要那批剛到的、未經鑒定的神秘礦石?
“廢物!”她冷冷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讓門口的刀疤隊長瞬間低下頭,冷汗涔涔。“連幾條鬣狗都攔不住?”她站直身體,水紅色的裙擺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靜室,最后,落在了床邊那個依舊死死端著水碗、因為剛才的動靜而顯得有些茫然的男人身上。
蕭玄夜也聽到了。黑骷墓?強闖?打傷護衛?這些詞匯帶著血腥和混亂的氣息沖入他混沌的意識。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好對上雅妃投射過來的、冰冷而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評估和玩味,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如同打量工具般的冷酷決斷。
“你,”雅妃的聲音響起,如同淬了冰的鋼鐵,清晰地指向他,“跟我走一趟。”
她甚至沒有問他的意愿,沒有考慮他那依舊纏滿繃帶、勉強能端穩一碗水的身體是否能戰斗。在她眼中,此刻的他,似乎只是一件需要被測試、被使用的物品。
“既然能動,既然還欠著我的債,那就證明一下,你這條命,值不值我米特爾家那座‘豪宅’。”她的話語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轉身朝門外走去,水紅色的身影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或者,證明你只是個需要被清理掉的……麻煩。”
話音落下,她已消失在門口。刀疤隊長復雜地看了蕭玄夜一眼,也急忙跟上。
靜室里,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那只碗里依舊微微晃動的水面。
蕭玄夜僵在原地。碗中的水紋映著他蒼白的臉,那雙深陷的眼眸里,茫然、屈辱、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原始的兇戾,如同風暴般交織、翻涌。
證明?麻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沉寂了許久的、屬于三星斗圣的殘存意志,似乎被這赤裸裸的利用和冰冷的話語,狠狠地刺了一下,發出無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