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進至電話里的另一個天空。
鈕鈷祿·啟明坐在大巴車上,看著遠方的白云,野草和沙土構成的荒漠,不一會又是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
不斷婆娑著父親遺留的鹿骨扳指,啟明打小就能看見有些旁人看不見的事物。特殊的是這雙劍眉星目,這是生母同樣保留下的唯一非西式印記。
他十指翻動著肩包里面的幼年時照片:啟明蹲在朱漆廊柱下,金絲玳瑁圓框眼鏡滑到鼻尖,露出一雙可愛的琥珀色的杏眼,食指戴著鹿骨扳指,杏黃馬褂上繡著暗紋的云蝠紋,袖口卻別著英式懷表鏈,背后是朝廷練兵營地,他縮著單眼皮,把《皇輿全覽圖》又往懷里攏著,鏡片后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極了先祖曾駐守的伊犁將軍府壁畫里那些哨官的模樣。
伊利將軍府博物館的高大的穹頂下,回蕩著學生們集體活動特有的喧鬧與興奮,紅旗招展,列隊而入。
秋天,伊利軍事大學組織的博物館正值旅游高峰,人流如織,佩戴紅領巾的一群十七八歲的大學僧在講解員講解下,在嘈雜氛圍內努力突圍。
隊伍漸漸涌進了冷兵器展廳,玻璃展柜里陳列著斑駁的甲胄與刀劍。“看著這些鐵血往事,驚呼聲應接不暇”收藏的刀槍劍戟,盔甲護心。
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獨立展柜中矗立著一套不怎么引人注目的明代山文甲,標簽上寫著:周遇吉(明末抗清名將,戰死寧武關)。
于上世紀30年代修同普鐵路時,又遷于城北華蓋山山麓后被私人收藏,現藏于伊利將軍府博物館。
盔甲上布滿深刻的刀痕和暗沉的血銹,頭盔凹陷,護心鏡碎裂,每一道痕跡都浸透著慘烈的終局,無聲地散發著沉重而悲愴的氣息。
讓嬉鬧的學生經過時也不由自主地安靜了幾分,可也只有幾分。
就在講解員引導大家去看旁邊一把精美的雁翎刀時,一件極其微小的事情發生了。
或許是年代太過久遠,或許是那承載了太多沖擊的甲片連接處終于松動了一瞬——一枚約莫指甲蓋大小、造型古樸、色澤晦暗的圓形金屬片,從山文甲腰間一片不起眼的鱗甲縫隙中,悄然滑落。
它掉在展柜底部深色的絨布上,就像一滴水融入墨池,又透過桌子,悄無聲息的掉在地上。
周圍的學生們,或驚嘆于盔甲的威猛,或追逐著講解員的腳步,或忙著拍照打卡,無人發現這微小的脫落,除了啟明。
啟明個子不高,只有170cm,安靜地將人群護在身前,他的目光似乎總在各處角落逡巡。
那枚硬幣墜落的瞬間,他深褐色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視線精準地鎖定了那地上上一點突兀的、不屬于展品的微光。
他沒有聲張,甚至沒有立刻動作。
等講解員帶領隊伍轉向下一個展柜,人流開始移動的短暫空隙,啟明自然地落后一步,假裝彎腰系鞋帶,動作隱蔽,手指迅捷如電地探進展柜與地面的陰影縫隙,指尖精準地一觸一捻——那枚冰冷的、帶著鐵銹和塵埃氣息的金屬片已被他拾起。
隨即滑入校服褲袋深處,整個過程不到兩秒,口袋輕輕一沉。
啟明直起身,臉上沒有任何異樣,快步跟上了前方同學的背影,仿佛只是被什么小東西絆了一下。
他重新融入一日游的嘈雜人流,聽著同伴討論待會兒去哪里吃飯,神情平靜如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褲袋里那枚從歷史骸骨上掉落的“時間碎片”,正隔著布料,傳來一種炙熱卻又黏膩的奇異觸感。
博物館的光線依舊明亮,中心展柜里傅山的詩稿墨跡淋漓,他卻盯著玻璃倒影里自己的瞳孔——琥珀色深處翻涌著某種古老的好奇,像生母故鄉傳說中偷食龍珠的混血鮫人。
當隊伍涌向出口時,他最后回望一眼空蕩蕩的鎧甲展柜,鎏金表鏈在掌心曾硌出深紅印記一閃而逝。
啟明,孤兒,自幼在孤兒院長大,陪伴在側的只有一個妹妹,啟悅,比啟明小七歲,家住新華西路南苑鄉。
告別同學,推開家門,暖融融的光暈和飯菜香瞬間裹住了周身的風塵,吹走了秋日的涼意。
客廳特意調暗了燈,只余餐桌中央跳躍的燭火,在生日蛋糕上投下溫暖的光圈,像被施了魔法。
“生日快樂!”兩個清脆的聲音同時響起,啟悅的笑臉在燭光后綻放,帶著顯而易見的、純粹的開心。
宋小魚眼角笑赤赤的,略顯笨拙地拿著手機錄著。
啟明將肩包掛丟在沙發上,鞋帶都沒解,心卻像被這滿室的暖意烘得輕飄飄的。
卸下了所有疲憊,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名為“回家”的安心和此刻無需言說的圓滿。
燭光搖曳,照亮了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名字,也照亮了眼前兩張比燭火更溫暖的笑顏。
宋小余,15歲,她扎著略顯毛躁的馬尾,眼睛亮晶晶的,和啟悅一樣,是孤兒院里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哥!快許愿快許愿!”啟悅焦急地拍手?!翱煸S愿吧,我的肚子都快餓扁了”
“哈哈,今天風大,車子路上拋錨了一會,所以回來晚了些,呼-呼-”眼角微熱的啟明小聲說道。
宋小余湊過來,戳了戳蛋糕上歪歪扭扭寫著“啟明”的巧克力片。
笑嘻嘻地說:“啟明哥,又老一歲啦!喏,我和悅悅親手做的蛋糕,雖然…嗯…造型有點抽象藝術!”她指著蛋糕,啟悅也嘎嘎嘎的直笑,屬實笑得猖狂。
啟明笑著切蛋糕,分給她們,小余捧著盤子,忽然安靜下來,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
她歪著頭,聲音帶著點孩子氣的困惑:“啟明哥,你說…是不是世界上的大人都不喜歡長大啊?”
啟悅舀了一勺奶油,眼神有些飄忽,“對呀,在院里的時候,張阿姨總說‘你們慢點長’,王爺爺也老念叨‘還是小時候好’?,F在出來了,感覺…長大要操心的事情好多,房租、學費、做飯…”
小魚含糊又俏皮地補充:“煩惱?可是,我還是想快點長大,變得很厲害,厲害到可以保護你和悅悅!”她說著,挺起小胸脯,努力做出“超厲害”的樣子,嘴角還沾著一點白奶油。
啟悅又舀了一勺奶油,眼神有些飄忽,立刻有樣學樣,也沾了點奶油點在鼻尖,奶聲奶氣地喊:“悅悅也要當厲害鬼!保護哥哥!保護小余姐姐!”
啟明看著眼前這兩個女孩,他心中的暖流洶涌澎湃,伸出手指,輕輕抹掉小余嘴角的奶油。
又點了點啟悅的小鼻子,聲音溫柔而堅定:“想長大就長大,不想長大就不長大。
在我們家,‘可愛鬼’說了算。
管他大人怎么想呢,只要我們三個在一起,一起好好吃飯,一起好好生活,就是最好的‘長大’?!?
天臺的風帶著涼意,吹動啟明的衣角。
伊利將軍府這座城市在腳下鋪展成一片閃爍的星河。
突然,巨大的轟鳴撕裂夜空,一架大飛機閃爍著紅綠航燈,如同貼著頭頂掠過的鋼鐵巨鳥,龐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近空。
啟明下意識地閉眼,許下畢業能夠就職當地的愿望,飛機轟鳴遠去,天臺重歸寂靜。
就在這龐然大物遮蔽星空的剎那,眼角余光捕捉到更高遠的蒼穹里。
一道銀線倏然劃過——是一閃而逝的流星!
低頭,卻見冰冷護欄邊緣,不知何時,靜靜躺著一枚陌生的硬幣。它反射著稀薄的月光,像一顆未及許愿便已墜落的流星殘骸,帶著宇宙深處無聲的問候,冰冷,赤裸。
所有命運早已在長河中明碼標價。
突然手中許愿握住的圓形鐵片閃爍著升起,發出些許清輝。
咻的一下,硬幣飛入圓形鐵片中,不見。
阿負漢這片被烈日烤焦、被戰火反復犁過的土地上,死亡從來就是司空見慣。
19歲的啟明,頂著戰地記者的身份銘牌,與同伴深入卡布什北部一小鎮。在彌漫著塵土、硝煙和牲畜糞便氣味的街巷中穿行,這里貧窮且人丁稀少。
同行大叔的臉上還在刻意模仿著同行們的疲憊與緊張,但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眸深處藏著冰寒般的審視。
然而,命運的車輪在今日驟然脫軌。
塔利班戰士借著朝圣的儀式,混入朝圣人群,黑色長袍潛藏著AK-47的冷光。
當第一個手榴彈撕裂烤馕攤的炊煙時,啟明正用相機記錄孩童追逐鴿子的場景,這里的孩子都很活潑。
快門聲與爆炸聲重疊的瞬間,他看見生母高加索血統賦予的琥珀色瞳孔里,映出婦女們被掀翻的面紗與嬰兒的顱骨在石板路上迸裂的慢鏡頭。
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午后沉悶的空氣,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和密集如雨的槍響!
塔立版——這個盤踞在阿負漢的陰影里的極端武裝組織——發動了毫無征兆的突襲!
他們從各個地方的潛伏制高點突然出現,如同從地獄裂縫中涌出的蝗群,裹著黑色的頭巾,手持自動武器,瞬間控制了整個街區。
“以真主之名!”蒙面人割開異教徒教士的喉嚨,血柱噴濺墻上。
啟明和一群來不及逃離的平民、幾個歐美記者同行一起,被粗暴地驅趕到一處廢棄的土坯廣場。
冰冷的槍口抵著人群的后背,恐懼開始蔓延,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平民被控制著,跪在滾燙的沙石地上,他們這些外國人則被單獨關押,至于霉國人,哦上帝,請保佑他們不被大卸八塊。
啟明心臟狂跳,他悄悄的撇了撇塔立班的頭目,一個眼神狂熱如炭火的男人,走到人群前,高舉著手中的經書,用嘶啞而充滿力量的聲音咆哮著,宣稱他們是“教化并凈化”這片土地的“圣戰者”。
那些不愿歸順的頭領和異教徒會在這場以信仰之名進行的、冰冷高效的屠殺中消失,僅是徒留下地上與血混合的泥塊。
槍聲如同死神的鼓點,前排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倒下,溫熱的鮮血濺在前排的記者臉上,帶著濃重的鐵銹味,嗯,糊了一臉,眼睛都睜不開那種。
啟明看到了那個昨天還笑著賣給他馕餅的老人,頭顱在下一秒炸開;看到了一個緊緊抱著嬰兒的母親,身體被子彈洞穿。
被洞穿嬰兒的最后的啼哭,瞬間被淹沒在下一輪掃射中。
曾幾何時,我們也曾經歷偽信仰的狂熱口號與生命消逝的悶響交織在一起的戰場,構成一幅地獄般的血肉磨坊。
啟明被迫見證著這一切,牙齒打著顫,指甲深深掐著,在信仰極端主義所制造的、名為“凈化”的血腥屠宰場中,荒誕感徹底吞噬了一切。
這就是神權政府不被世俗政權接受的原因。
他們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屬于他們的神,濺落在地,都是在無聲地控訴著異教徒信仰下最深的褻瀆與罪惡。
這夜讓人感到漫長,被皮卡車運至卡布什的郊區,肩膀上滲血的傷口,那是半小時前不配合塔利班武裝分子拖拽時留下的,至少比其他同行臉上不服氣的鞭痕好上太多。
“打開手機,對著這邊錄像,像阿訇說的做,讓異教徒看看我們如何凈化圣戰者的刀刃。”蒙面指揮官用槍口抵住啟明的后腰,猩紅頭巾下傳出沙啞的誦經聲。
啟明瞥見角落的一個歐美男記者,這位曾和他閑聊的向導,此刻脖頸被鐵絲勒出青紫的凹痕,雙腿不自然地扭曲在泥漿里,氣若游絲。
昨天的突襲發生在正午的集市,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不過礙于身份,只是給了記者們一些教訓。
恐懼、刺痛在這個夜晚的夢里襲擾著同行的兩人,冷風呼呼吹動樹葉,啟明睡不著。
在火堆前,搗拾著明亮的火堆,驅散寒冷,手臂竟然有種更活躍的感覺。
在野生廁所小解后,突然發現手掌中浮現的線條,像滋生的幻覺,不過更遠處若隱若現的槍聲,強壓不平靜的心更加重要,至于線條,可能是恍了吧,后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