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沉重的沉默如同實質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母親的啜泣是唯一的聲響,帶著無盡的悲涼。顧以寧站在床邊,指尖殘留著母親甩開時的冰冷觸感,心口像是被那灼人的怒火燎過,留下焦灼的痛楚。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法律條文,在母親泣血的質問和妹妹無聲的顫抖面前,都顯得如此遙遠而蒼白。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像陷入泥沼,掙扎只會越陷越深。難道真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的傷痛被所謂的“名聲”埋葬?看著作惡者僅僅付出一點皮肉之苦的代價就逍遙法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時——
一只冰涼、柔軟、帶著細微顫抖的小手,怯生生地,輕輕地勾住了她垂在床邊的手指。
那觸碰微弱得像風中飄搖的蛛絲,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顧以寧凝固的血液!
她猛地低頭。
被子邊緣,露出一小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蜷縮著,勾著她的指尖。那手指的主人,依然將自己深深埋藏在被子的堡壘里,像一只受驚過度、只敢在黑暗中伸出觸角的蝸牛。
“以斕……”顧以寧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無比的連接。她立刻反手,用自己溫熱的手掌,將那冰涼的小手完全包裹住,傳遞著無聲的安撫和力量。
被子里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嗚咽,像小獸受傷后的悲鳴。
顧以寧的心被狠狠揪緊。她俯下身,將額頭輕輕抵在隆起的被子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堅定:“別怕,姐姐在。姐姐聽到了。你想說什么?告訴姐姐,好嗎?姐姐保護你。”
被子里沉默了片刻。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敲打在緊繃的心弦上。
終于,一個細若蚊蚋、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透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姐……姐……痛……好痛……”
“他們……壞……壞透了……”
“我……我害怕……他們……會不會……再來……”
“阿媽……阿媽哭……我……我是不是……臟了……沒人要了……”
這些破碎的、充滿恐懼和自我否定的低語,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顧以寧的心臟,讓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終于明白了妹妹藏在被子下的、比身體創傷更深重的恐懼——對再次受害的恐懼,對被社會唾棄的恐懼,對自身價值的徹底否定!
“不!以斕!不是的!”顧以寧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痛的是那些傷害你的人!壞的是他們!臟的也是他們骯臟的心!你什么都沒有做錯!你是姐姐心里最干凈、最美好的妹妹!是他們犯了罪,是他們該下地獄!”
她感受到被子里那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包裹在她掌心里的手指也蜷縮得更緊。
顧以寧深吸一口氣,她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她必須給妹妹一個明確的方向,一個能讓她在無邊黑暗中抓住的浮木。
“以斕,”她的聲音放得更柔,卻蘊含著鋼鐵般的決心,“姐姐知道你很痛,很害怕。但姐姐要告訴你,害怕沒有錯,但躲起來,并不能讓壞人消失,也不能讓痛苦停止。只有把壞人做的壞事告訴能懲罰他們的人,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才能真正保護你自己,保護其他可能被他們傷害的人。姐姐說的法律,就是專門懲罰壞人、保護好人的武器。”
她頓了頓,感受到妹妹的顫抖似乎平緩了一點點,似乎在努力傾聽。
“姐姐知道,阿媽擔心名聲。可是以斕,”顧以寧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真正的名聲,不是靠忍氣吞聲、掩蓋罪惡得來的。那是懦弱!真正的名聲,是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討回公道,讓壞人不敢再作惡!姐姐相信,真正善良明理的人,只會心疼你,支持你,唾棄那些壞人!姐姐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走過所有的路,面對所有的人。我們一起去報警,讓警察叔叔來調查,讓法官來審判,好不好?”
她說完,屏息凝神,等待著妹妹的回應。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被子里,長久的沉默。
就在顧以寧的心一點點下沉時,那只被她緊緊包裹的小手,極其輕微地、卻無比清晰地,在她掌心,動了一下。
不是退縮,不是掙扎。
是……回應!
像一個小小的、怯生生的點頭!
顧以寧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絕境中看到微光的狂喜和希望!她用力回握住那只小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好!好妹妹!”她哽咽著,將額頭緊緊抵在被子上,“姐姐知道了!我們一起去!姐姐永遠在你身邊!”
母親停止了哭泣,震驚地看著這一幕。父親也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顧以寧抬起頭,看向父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堅定:“阿爸,阿媽,你們聽到了嗎?以斕她愿意!她愿意站出來!她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勇敢!我們不能辜負她的這份勇氣!名聲是虛的,但女兒的清白和公道,是實實在在的!我們不能再沉默,不能再讓那些畜生覺得我們好欺負!為了以斕,也為了寨子里其他女孩,我們必須報警!”
母親看著顧以寧眼中燃燒的火焰,再看看床上那雖然依舊裹著被子、卻似乎傳遞出微弱抗爭氣息的小女兒,嘴唇哆嗦著,最終,那激烈的反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化為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疲憊和妥協的嘆息。她捂著臉,淚水再次無聲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絕望,而是混雜著痛苦、茫然和一絲……或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被女兒微弱勇氣所觸動的微光。
父親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墻角,拿起那部積著灰塵的老式手搖電話機。他的手有些抖,但動作卻異常堅定。他看了一眼顧以寧,又看了一眼床上隆起的被子,然后,深吸一口氣,開始用力地搖動手柄。
“嘎吱……嘎吱……”手搖電話機發出的聲音,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刺耳,卻也像一道劃破黑暗的驚雷。
顧以寧緊緊握著妹妹的手,感受著她掌心傳來的微弱卻真實的溫度,目光望向窗外。厚重的云層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微弱的晨光,艱難地擠了進來。
光,終于來了。
電話接通了,父親用沙啞而沉重的鄉音向鄉派出所報了警。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小小的云溪寨。警笛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山寨死水般的沉寂。警察的到來,在閉塞的山村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
阿強一家和其他涉事少年的父母,臉上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
寨子里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同情、恐懼、好奇、幸災樂禍的目光交織在林溪和顧家人身上。林溪看著警車停在了以斕家門口,看著穿著制服的警察神情嚴肅地走進那扇門,心提到了嗓子眼。以斕怎么樣了?她真的能面對警察的詢問嗎?那些作惡的少年會被抓走嗎?這場勇敢掀起的風暴,最終會將顧家、將整個云溪寨,卷向何方?
林溪緊緊攥著衣角,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平靜的童年,從這一刻起,徹底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