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里透出的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像一道微弱卻銳利的光，瞬間刺破了門外沉重的陰霾。顧以寧，以斕那個在省城讀大學的姐姐，回來了。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緩緩掃過門外跪著的阿強一家和其他人。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鄙夷，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審視。當她的視線掠過那幾個瑟瑟發抖、滿臉鼻涕眼淚的少年時，眼神更是銳利如刀。

跪在最前面的阿強爹，對上顧以寧的目光，渾身一顫，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在對方那無聲的威壓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顧以寧沒有看他們太久。她的目光最終落在自己家緊閉的堂屋門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她收回視線，對著門外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院落：

“都起來吧。跪在這里，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的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客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輕輕關上了院門，將那一片狼藉的哭求徹底隔絕在外。

“咔噠”一聲輕響，門栓落下。

門外的人面面相覷，臉上是驚愕、尷尬和茫然。阿強爹張著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顧以寧的反應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沒有預料中的哭罵撕打，也沒有想象中的軟弱動搖，只有一種令人心底發涼的平靜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這……這……”阿強娘囁嚅著，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家男人。

“先……先回去吧。”阿強爹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癱坐在地上，臉上是絕望的死灰。顧以寧的態度，比打罵更讓他感到恐懼。他知道，事情絕不會像他想象的那樣，打一頓孩子，跪地求饒就能了結。

人群在竊竊私語中漸漸散去，帶著各種復雜的猜測和議論。林溪沒有離開，她看著那扇再次緊閉的院門，心里卻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以寧姐姐回來了！她不一樣！她一定會有辦法！

院內。

顧以寧關上院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巨大的憂慮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她快步走進堂屋。

堂屋里光線昏暗。父親佝僂著背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悶頭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母親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床上蜷縮在被子里的以斕的手，無聲地流淚。整個屋子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和絕望。

“阿爸，阿媽。”顧以寧輕聲喚道，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母親抬起頭，看到大女兒，淚水更是洶涌而出，她猛地撲過來抱住顧以寧：“以寧啊！我的以寧……你回來了……你妹妹她……她……”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顧以寧用力回抱住母親瘦弱的肩膀，感受著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她的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落在床上那小小的一團隆起上。妹妹以斕，她記憶中那個像向日葵一樣明亮溫暖的小女孩，此刻正把自己完全封閉在黑暗的被窩里，像一只受盡驚嚇、傷痕累累的小獸，拒絕任何光明的靠近。

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顧以寧的心臟。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輕輕拍撫著母親的后背：“阿媽，別哭，我回來了。沒事的，有我在。”

她扶著母親坐下，走到床邊，蹲下身，隔著被子，用最輕柔的聲音說：“以斕？是姐姐，姐姐回來了。”

被子里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極其細微的、壓抑的顫抖。

顧以寧的心沉了沉。她沒有強行去掀被子，只是伸出手，隔著厚厚的棉被，輕輕放在妹妹大概肩膀的位置，試圖傳遞一絲溫暖和力量。

“以斕不怕，姐姐在。姐姐回來了，就沒人能再傷害你了。”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像磐石，“姐姐會保護你，姐姐會讓那些傷害你的人，付出代價。”

“代價”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

一直沉默的父親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磕了磕煙袋鍋，嘶啞地開口：“以寧……外面……外面的事，你都看到了？”他指的是剛才跪地求饒的一幕。

“看到了。”顧以寧站起身，看向父親，眼神清明，“阿爸，阿媽，這件事，絕不能私了。”

“不私了？”母親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懼，“不私了你想怎么樣？難道……難道要鬧到公堂上去？讓所有人都知道？讓你妹妹以后怎么做人？她這一輩子就毀了啊！”母親的聲音尖利起來，充滿了抗拒。

“阿媽！”顧以寧握住母親冰涼的手，試圖讓她冷靜，“私了才是真的毀了她！那些傷害她的人，打一頓，跪一跪，道個歉，就能抵償以斕受的痛苦嗎？這只會讓他們覺得，犯了錯，只要付出這點微不足道的代價就能了事！甚至覺得我們好欺負！這對以斕公平嗎？”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我們必須走法律程序！報警！讓警察來調查！讓法院來審判！讓法律來懲罰那些作惡的人！只有這樣，才能還以斕一個公道！才能震懾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讓他們知道，傷害別人，是要付出沉重代價，是要坐牢的！”

“公道？”母親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話，猛地甩開顧以寧的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絕望，“什么公道！？那些官老爺會聽我們這些泥腿子的話？那些法律條文彎彎繞繞，我們大字不識幾個的莊稼人看得懂嗎？還不是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到時候，官司打不贏，你妹妹的名聲卻臭了！全寨子、全鄉的人都會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讓她以后怎么活？怎么嫁人？啊？！”

母親越說越激動，手指顫抖地指著顧以寧：“你！你讀了那么高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你妹妹都這樣了，你不心疼她，不想著怎么護著她，怎么把這事兒捂嚴實了，讓她少受點罪！你倒好！要把她推出去！推到那吃人的公堂上去！推到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你……你是要害死她啊！”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被至親“背叛”的錐心痛苦和不可抑制的怒火。

那熊熊的怒火，灼傷了顧以寧。

她看著母親因為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看著父親痛苦地抱著頭沉默，感受著床上妹妹無聲的顫抖。所有準備好的道理、法律的尊嚴、公正的意義，在至親這血淋淋的現實恐懼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住。

最終，她什么也沒能再說出口。

屋子里只剩下母親壓抑不住的啜泣聲，父親沉重的嘆息，和那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默著，沉默著。那剛剛被跪地求饒撕開的、帶著血痂的傷口，仿佛又被厚厚的、咸澀的鹽粒無情地覆蓋。傷口在沉默中潰爛，在無聲的絕望里蔓延。

顧以寧看著至親的痛苦和絕望，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法律的光明大道，在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和母親對女兒“名聲”的極致守護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她無法說服母親，更不忍心在妹妹的傷口上再強加一道“不顧家人反對”的裂痕。難道真的只能妥協？讓那些施暴者逍遙法外？讓妹妹的冤屈永遠埋藏在這沉默的大山深處？就在顧以寧內心陷入激烈掙扎，幾乎要被這沉重的現實壓垮時，她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手指被一只同樣冰涼、卻異常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怯生生地勾住了。是躲在被子里的以斕！她無聲的動作，像黑暗中投下的一顆小石子，在顧以寧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希望的漣漪。妹妹……她想說什么？這微弱的觸碰，是否代表著一線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