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金鱗閣，元翼與四郎在外面等著他。

賀知章見狀，沖兩人抱了抱拳，先行離開。

元翼走上前說道：“裴大人不日就要西行，容在下送你一程。”

“客氣了。”

洛河邊垂柳絲絲，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若有若無的笛聲。

裴湛與元翼并肩而行，夕陽的余暉灑在江面上，映得半江通紅。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本是隨口而吟，哪知聽到元翼耳中，只覺十分高妙。

“好詩！聽說前幾日裴大人為天后進獻了一首詩，現在這首詩已經傳遍了洛陽，無數人相和，卻無一人可以媲美。”

裴湛頓感汗顏，以后得改掉這隨處吟誦唐詩三百詩的習慣。

“這首詩怕不在那首之下，元某不才，想請裴大人補充完整。”

“一時興起，只得了這么一聯，慚愧。”

元翼卻認真起來：“元某向大人索詩，本來無理，但元某在此等候，也為贈大人一物，以此物換取大人的詩，于你于我皆是心安。”

這番話讓裴湛好奇起來，他望了望身后遠遠跟著的四郎，心知元翼要送的東西，定然與裴家脫不了干系。

難道裴家想借此物拉近自己與元翼的關系？

胡思亂想不如相互交換，裴湛將全詩補充完整：“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何人不起故園情……”

元翼停下腳步，雙目直視著洛水，跟著喃喃自語。

他本就是洛陽人，裴湛不知他想起了什么，臉上竟是一片惘然。

“元翼？”

“尊師號稱詩劍雙絕，在元翼看來，裴大人實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家師驚才絕艷，裴某難望其背。”

元翼自懷中掏出一個布包，解開，露出一張陳舊的羊皮卷軸。

“大人，這是裴大將軍當年采集昆侖寒玉髓的標注，元翼自作主張，將此圖送給大人。”

這張西域地圖畫得很樸素，充滿了軍人的粗獷，烏黑的線條雖有些難以辯認，不過尚能看出渠勒故址那里有一個紅點。

渠勒位于昆侖山北麓，本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后來被于闐國侵占，現在又并入了大唐疆域，屬安西都護府管轄。

此圖的出現，大大縮短了尋找寒玉髓的時間，否則他真要調動安西都護府的軍民替他勘測了。

“多謝元翼。”

“也多謝大人贈詩，元翼就在此祝愿大人平安歸來。”

元翼深施一禮，接著轉身而去。

四郎遠遠望了裴湛一眼，并沒有過來搭話。

其實，兩人之間也沒什么話可說了，裴家把裴湛最需要的東西交給外人，足以說明四郎、五郎、七郎的定位一樣，都只是裴炎實現政治野心的棋子。

包括元翼在內。

利用裴湛推元翼上位，不過看中了長孫家族的血脈，借此攏絡人心。

元翼把圖轉送給裴湛，究竟是想通了這點，還是施以恩惠，裴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今日的世味客棧，氣氛十分古怪。

大堂里空蕩蕩的，只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的也不是酒，而是兩顆人頭。

薛訥坐在人頭旁邊自斟自飲。

桃花村老四從雜物間出來了，穿著一身嶄新的衣衫，站在桌前咬牙切齒地咒罵著什么。

六郎倚靠在梁柱上，腳下放著幾個大包袱。

“七郎回來了。”

聽到六郎的聲音，桃花村老四轉身沖到裴湛身前，抱著他的大腿就跪了下去。

“三位哥哥的仇報了，裴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來生做牛做馬報答！”

“快快請起。”

老四拼命掙扎，裴湛拗他不過，只得受了他三個響頭。

“裴公子，俺要將這兩個賊人的頭帶回俺村去，親手燒在哥哥們的墳前。”

“你三位兄長的尸骨？”

“燒成灰了，俺裝在一個壇子里。”

說到這里，老四忍不住嚎哭起來，三人只裝了一個壇子，想來缺失了大部分。

裴湛心中惻然，他將老四扶到桌邊，倒滿一碗酒。

“有幸相識，無緣同行，裴湛就以碗中酒送三位好漢上路。”

說完，一飲而盡。

老四哭得越發大聲。

薛訥一拍桌子，怒道：“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樣子，我要去幽州赴任，正好經過河北，就送你一趟。”

老四嚇得把眼淚憋了回去，他自然知道薛訥是誰，萬萬沒想到薛仁貴的兒子，竟然會送自己返鄉。

他結結巴巴問道：“會不會耽誤了薛將軍的行路？”

“啰嗦！”

老四破涕為笑，急忙將兩顆頭顱收進一塊包袱里，在背上負好，再把不良司補償給他的幾錠大元寶揣進懷里，又想去搬薛訥的行李。

六郎搶先負在自己背上，笑道：“替薛前輩執鞭墜蹬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天色不早了，出發。”

薛訥將碗中的酒飲盡，大步走出客棧。

“我送薛兄。”

裴湛跟著追出去，薛訥瞪了他一眼，笑罵道：“七郎休做小兒女態。”

“明兒我也要啟程，前往安西都護府，以后相見不知何期。”

“好好活著，便能相見。”

薛訥縱身躍上黃驃馬，六郎跟著上馬，對裴湛叮囑道：“五郎今夜就到，務必等他一起西行。”

裴湛不置可否，目送三騎往城外馳去。

數日后。

桃花村的桃花已經謝完了，枝頭上冒出小小的青色果子。

比起老四離鄉時，村里的屋舍更殘破了，大多數都以茅草當做屋頂。

因為害怕被搶，沒有人敢種田，麥苗稀稀疏疏的，田地盡為野草覆蓋。

老四的歸來令村里大為震動，鄉親們紛擁而出，替他在村后的祖墳里刨了一個大坑。

他把混合著老大、老二、老三的骨灰壇埋了進去。

老者拖長聲音呼喚道：“魂兮歸來啊——魂兮歸家！”

“魂兮歸來——”

老四再將智勇和法明的兩顆頭顱點燃，濃濃黑煙，直入天際。

他擦著眼淚笑道：“俺們是有出息的人，老大和老二、老三，都是為國捐軀的英雄好漢，就連天后也知道俺們的名字！”

村里人肅然起敬。

老四又指著薛訥道：“這位是薛仁貴薛大將軍的兒子，小薛將軍要去幽州當元帥，打那些奚人。”

這次，村里人全部跪了下去。

不少老者以頭搶地，哭喊道：“小薛將軍，俺們總算把您盼來了！”

“朝廷再不派軍，河北的人都快死沒了啊！”

“小薛將軍，俺們在家天天給您點長生香，您可一定要打退那些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