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還是初冬，回來已是陽春三月。

裴湛踏進世味客棧，廳堂人滿為患，仿佛回到了金鱗武決的時候。

店小二見縫插針地擠過來，大聲吆喝道：“公子里面請，燕菜水席洛河大鯉魚外加杜康酒……咦，是裴公子！”

裴湛笑道：“生意這么好，莫非洛陽又有什么大事？”

店小二的笑臉變成了苦臉，附到裴湛耳邊低聲說道：“是發生大事了，裴公子快跟我來！”

兩人悄悄離開大廳，從后廚穿過，走到放置雜物的后院。

店小二扒開門口的柴火，帶著裴湛鉆進一間漆黑的房子。

“老四，裴公子回來了。”

“真的是裴公子？”

哆哆嗦嗦的聲音中，馬燈亮了起來，借著微弱的光亮，裴湛看見屋中的人竟是許久不見的桃花村老四。

原本的結實漢子，現在瘦得活像一具骷髏，在看見裴湛的瞬間，老四就跪了下去，痛苦的眼睛中陡然生出強烈的希望。

“怎么回事？”

“裴公子，求你替俺伸冤，替俺報仇！求求你！”

“起來說話。”

裴湛阻止老四再磕頭，將他扶到床邊坐下。

店小二抹了一把眼淚，“裴公子，我先去前面忙活，今天的客人實在太多了！對了，柳掌柜交待過，若是你回來，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別沖動，再等幾天，那把刀的主人也會回神都。”

那把刀的主人，是薛訥。

裴湛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能驚動薛訥，桃花村兄弟惹下的事肯定不小。

店小二把門帶上，依然用干柴把門遮掩好。

“老四，現在可以說了。”

“裴公子，俺大哥、二哥和三哥，全被人殺了！”

裴湛內心一震，無數個疑問浮上心頭，被人殺了？被誰？為什么？

洛陽水深王八多，可桃花村四霸已經成了公家人，是有編制的八品吏員，況且老大為人機警，善于扮豬吃老虎，什么人會殺他們？

“死了，全死了，俺卻報不了仇！俺對不起哥哥們啊！”

壓抑多日的情緒爆發，老四拼拿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似乎這樣才能減輕自己的軟弱。

裴湛握住老四的手，沉聲問道：“別哭，他們是怎么死的？”

“俺不知道，那天夜里歸俺們兄弟巡邏，正巡到洛陽邊上，俺肚子疼，就跑到大柳樹下屙屎，老大他們嫌臭，不等俺了……”

隨著老四的講述，裴湛的臉色難看起來，“你說第二天有人從那里撈起了一塊石碑？”

“就是那里！”

“原來他們死在天授寶圖出水的地方。”

老四忽略了裴湛怎么知道的，只顧著哭訴：“俺實在不知道老大他們看見了什么，等俺提起褲子時，就看見他們三個都死了！腦袋漂在河里，身子沖到幾里外的地方，他們死得不安心啊！”

裴湛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造神！”

鎮壓徐敬業之后，朝野再無人敢反對武則天臨朝稱制，可她并不滿足，一邊大興土木，一邊尋找稱帝的契機。

武承嗣便策劃了這一出“洛河獻碑”，營造武則天“天授皇權”的正統性。

此碑乃是武承嗣預先打磨河石，以密法于碑上刻字，投放水中后，再指使心腹打撈起來，假借祥瑞呈報給武則天。

想不到桃花村四霸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一樁荒唐的造神陰謀里。

裴湛松開老四，雙手緊緊攥起，如果金鱗武決時，自己沒有勸他們去當不良人，他們現在還好好的活著。

“老四，你可看清了殺他們的人是誰？”

“看不清，太遠了，俺就是個廢物！”

“不良司怎么說的？”

“不良司什么也查不到！沒過幾天，朝廷就說那里有河神，說這是洛河獻寶，預示著天后要當皇帝！不良司的人嚇壞了，不讓俺再查，還把俺趕出了不良司。”

“老四，這件事我會替你查個水落石出，我裴湛在此承諾，殺人者必死！”

“裴公子，俺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你是個好人！”

“你安心住在這里，有了結果，我會再來。”

老四止住淚水，又要朝裴湛跪下去，裴湛搖了搖頭，老四的身子頓時被定住一般，半點也動彈不得。

等裴湛走出去之后，他才緩緩跌落。

老四怔怔望著那扇關起來的門，“裴公子，比以前更厲害了。”

與金鱗武決時大不相同，堂中食客不再是江湖人，而是各地來看天后祭祀的官員，他們句句不離“祥瑞”、“寶圖”、“女帝”，個個紅光滿面，充滿即將見證盛大儀式的興奮。

店小二小跑著過來，輕聲道：“裴公子，柳掌柜請你上三樓。”

“嗯。”

三樓的房間依舊，半殘的棋局沒有人動過，似乎在等著下棋的人歸來。

房中的人也依舊，一襲白衫，女作男扮。

萬語千言，化為一聲低低的呼喚：“婉兒。”

“七郎，你回來了。”

“今日回來的，想探聽一下最近的動向，所以先來這里。”

“洛水獻碑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

上官婉兒眉間的憂色一重壓著一重，看得裴湛萬分心疼，他走到她身前，嘆息著將她攬進懷里。

“武承嗣故弄玄虛，卻連累桃花村兄弟因此送命，這筆賬我遲早得向他們討回來。”

“你若是動武承嗣，天后那邊無法交待。”

上官婉兒在裴湛懷中幽幽嘆了口氣，自古以來，未見親母殺子，立侄子為太子的，可這一幕即將在她眼前上演。

“婉兒，沒關系的，一切都會過去。”

裴湛撫摸著她的秀發，暗自沉思怎么才能找出船頭上的兩個人，能在片刻之間殺掉桃花村兄弟三人，此人的實力不容小覷。

就算武承嗣本人不是江湖高手，他手下的強者也絕不在少數，動他必須做好萬全準備。

先從獻寶的人查起。

“婉兒，洛水獻碑之人是誰？”

“此人名叫唐同泰，雍州人氏，天后十分喜悅，已經封他為游擊將軍。”

“游擊將軍為五品，多少人在戰場上耗盡生命，也得不到朝廷的一紙封賞，他的官職來得太容易了。”

“正因如此，天下群起而效仿，紛紛進獻祥瑞，就連宮中，也出現了貓與鸚鵡共存的奇事。”

說到這里，上官婉兒表情更加凝重。

裴湛急忙問道：“天后把那只鸚鵡交給了你飼養？”

“七郎，果真什么也瞞不過你！天后曾令我教雪衣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只是，將貓與雪衣關在一起，貓之野性未馴……”

鵡武同姓，故而武則天拿鸚鵡當寵物飼養，還給這只鸚鵡取名“雪衣”。

她想制造貓與鸚鵡和平共處的假象，結果就是當著群臣的面，貓一口吞掉了她的愛寵。

想不到這只鸚鵡的心經，是上官婉兒調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