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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墨玉令出,幽魂引動 (二)

他起身,踱步至洞開的窗前,伸手推開了另外半扇。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如同冰水般猛然灌入殿內,吹動他額前散落的幾縷碎發,在冷月清輝下拂過他深邃的眼角。宮墻之外,是沉睡的、龐大而沉默的京都。萬家的燈火在濃重如墨的夜色里掙扎著閃爍,如同散落在巨大黑色絨布上的、稀疏而黯淡的星辰。他的目光穿透這層看似平靜安詳的夜幕帷幕,銳利如劍,仿佛看到了今晨西市口那片混亂喧囂、火光與血光交織的修羅場。那記憶鮮活地涌上心頭,帶著喧囂、血腥和一絲命運的嘲弄。

夜辰的思緒,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著,驟然回溯至昨日清晨。

夜辰的身影剛從蘇含韻那被茂密竹林溫柔環繞、透出暖黃燭光的聽竹軒小院門扉內閃出。身后,似乎還殘留著女子肌膚溫膩的幽香,以及那抵死纏綿后慵懶迷離的余韻,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夜風帶著深秋特有的、足以穿透單衣的涼意撲面而來,稍稍驅散了體內殘留的燥熱。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與這九重宮闕格格不入的粗布青衫,準備循著早已摸熟的路徑,尋個僻靜的角落翻越宮墻,返回他那清冷孤寂的靜心殿。

就在他身影即將完全融入前方宮墻拐角那片厚重陰影的剎那,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的針猛然刺了一下——他赫然捕捉到前方約二十丈外,一道瘦長如竹竿的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從一座宮殿高高翹起的飛檐斗拱陰影下無聲滑落!那身法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落地時更是點塵不驚,輕盈得如同一片被風吹落的羽毛,飄然無聲,落地后毫不停留,腳尖在光潔冰冷的金磚地上極其輕巧地一點,整個人便化作一道貼地疾掠的模糊殘影,方向赫然是通往西市口的偏側小徑!

夜辰臉上那慣有的、帶著幾分醉意和慵懶散漫的神情,如同被寒風吹散的霧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瞳孔深處,一點冰冷的寒光驟然凝聚,銳利如針。這身法……快得詭異,飄忽得如同沒有實體,絕非宮中侍衛的剛猛迅捷,也非太監們慣有的那種謹小慎微的步態!是真正的頂尖江湖輕功,而且那氣息之中,刻意收斂卻依舊無法完全抹去的一絲陰鷙邪異,像冰冷的蛇信舔過他的感知,讓他本能地生出強烈的厭惡!

是巧合?還是……早已潛伏在暗處,此刻才露出獠牙,沖他來的?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間隙,如同蟄伏在體內的本能被喚醒。夜辰體內那深沉如淵海的幽冥真氣瞬間流轉開來,無聲無息,卻沛然莫御。足尖在金磚地上極其輕微地一旋,再一碾,整個人的氣息如同水銀瀉地,又如同水滴融入沙漠,瞬間收斂得無影無蹤,與周遭的黑暗完美地融為一體。他身形只微微一動,仿佛原地消失,下一瞬,已鬼魅般出現在十丈外一座高大石燈幢投下的濃重陰影里,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個瞬間被夜風吹散的、淡淡的殘影。

他收斂了一切聲息,心跳變得緩慢而微弱,體溫降至冰點,仿佛真的化為了一道沒有生命的影子,比前方那道引路的黑影更加難以察覺。兩人一前一后,如同兩道無聲無息的幽靈,在京都高低錯落的屋檐與狹窄曲折的胡同之間急速穿行。前方的黑影身法詭譎多變,時而如壁虎游墻般吸附在垂直的墻壁上快速移動,時而如靈巧的貍貓般在狹窄的縫隙間一閃而過,路線飄忽不定。夜辰則如跗骨之蛆,將幽冥殿秘傳的潛蹤匿跡之術發揮到了極致,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氣息、心跳、體溫,一切生命體征盡數收斂,整個人仿佛徹底化入了這京都的夜色,成了它的一部分,甚至比前方那引路的黑影更加難以察覺。

夜辰緊隨其后,心中的疑竇如同雪球越滾越大。西市口?那個匯聚了三教九流、藏污納垢、尤其是流民聚集的混亂之地?這黑影引他來此,所圖為何?

追蹤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的黑影速度驟減,最終在一處低矮民居的屋頂伏下了身形,如同蟄伏的夜梟,一動不動,似乎正專注地觀察著下方那片燈火昏暗、卻人聲隱隱如同沸騰泥沼般的流民營地。夜辰也立刻在相鄰一處更高些的屋脊陰影中隱住身形,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銳利的鷹隼,穿透下方的黑暗,掃視著流民營邊緣的動靜。

就在此時,下方流民營邊緣靠近一條污水溝的角落,一道身影猛地攫住了夜辰的目光!

慕清!

她竟會出現在這等混亂污穢之地?月光吝嗇地灑下些許微光,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側影。她正與流民營邊緣幾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人短暫地交談著,距離太遠,聽不清言語,但從她微微前傾的姿態和偶爾抬手的動作看,神情似乎帶著一種與這污濁環境格格不入的關切與憂慮,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安撫。

夜辰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如同被強光刺傷。這個發現帶來的沖擊,甚至暫時壓過了追蹤黑影的警覺。此刻的他,挺直了脊背,全無平日半分醉態與慵懶,眉峰緊鎖,正凝神觀察著流民營深處那如同暗潮般涌動的不安氣息。側臉在微弱的月光下繃緊,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凝重與威壓。那份專注與沉靜,與他慣常示人的、仿佛對一切都漫不經心的姿態判若兩人,如同沉睡的火山露出了它堅硬冰冷的巖殼。

未及細思這詭異的重逢,更未及探究慕清為何深夜至此,變故陡生!如同一點火星濺入了滾油。

下方靠近粥棚的方向,猛地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如同山崩海嘯般的騷亂!

“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一聲凄厲如夜梟啼血的嘶吼劃破夜空,帶著無盡的怨毒。

“砸碎朱門!討還血食!”更多的吼聲如同被點燃的干柴,轟然炸響!饑餓的怒火、絕望的瘋狂瞬間被點燃。人聲在剎那間鼎沸到頂點,哭喊聲、怒罵聲、咒詛聲、碗盆碎裂聲、木架倒塌聲……無數聲音混雜著,如同千萬把鈍刀在刮擦著人的耳膜,將夜晚原本脆弱的沉寂徹底撕裂!混亂如同最可怕的瘟疫,以粥棚為中心,瘋狂地向四周擴散、蔓延、吞噬!

夜辰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牢牢鎖死在慕清身上!就在這千鈞一發、人潮如同失控的怒濤洶涌撲來的瞬間,他看到混亂初起的人潮邊緣,幾名面目猙獰、眼中閃爍著野獸般貪婪與暴戾光芒的暴徒,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餓狼,目標極其明確,直撲向孤立在流民營邊緣、尚未來得及反應的慕清!

殺機如冰水當頭澆下!

夜辰的手指在身側的瓦片上,極其細微地一動。

電光火石之間!下方混亂的人潮中,甚至沒有人看清那道殘影是如何移動的。只覺眼前一花,仿佛空間本身被扭曲了一下,那兩個沖在最前方、揮舞著不知從哪里搶來的木棍、眼看就要將慕清撲倒撕碎的暴徒,便如同被兩柄無形的、萬鈞重的巨錘從正面狠狠轟中!

“噗!噗!”兩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聲被淹沒在鼎沸的喧囂中。

那兩人身體詭異地弓起,口中連一聲短促的慘哼都來不及發出,便如同兩截被瞬間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爛肉口袋,軟軟地癱倒在地,濺起兩團骯臟的泥水,再無絲毫動靜。他們的胸腔以一種非人的角度塌陷下去,眼珠凸出,凝固著死前的兇殘與驚愕。

夜辰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現在慕清身側,一把抓住她冰涼微顫的手臂,將她護在自己身后。他的動作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聲音低沉急促,如同悶雷滾過慕清的耳畔:“此地兇險,速隨我走!”沒有解釋,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有一種近乎蠻橫的保護姿態。他一手緊攥著慕清的手臂,另一手隱含勁力,如同劈波斬浪的船首,強行帶著她,在這片混亂怒濤的邊緣,開辟出一條短暫的安全通道,迅速撤離這隨時可能將他們徹底吞噬的漩渦中心。

當夜辰護著驚魂未定、臉色蒼白的慕清,終于沖出混亂人潮的邊緣,踏上相對安全的街道時,他猛地回首,銳利如電的目光再次射向那神秘黑影先前伏身的屋頂。

那里,早已空無一人。

只剩下冷硬的屋脊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寂的微光,如同巨獸沉默的脊骨。那引他至此、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也如同帝君一般,徹底消失在了混亂的夜色里,再無蹤跡可尋。

夜辰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陰影里,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篤定的弧度。

他當然知道那“鬼影”已然遁走,但對方也絕然未能察覺——在方才那場驚心動魄、需要全神貫注追蹤黑影的疾馳中,他早已借著一個極其巧妙的騰挪轉折的瞬間,一掌真氣隔空拂過,悄無聲息地將閻君殿最頂級、最隱秘的追蹤秘法——“幽魂引”,如同跗骨之蛆般,牢牢地印在了那黑衣人的身上。那印記無形無質,卻深入神魂。

三日之內,無論此人遁入天涯海角,隱于鬧市還是深山,都逃不過他的鎖定!

深秋的寒意卷過宮墻,帶來遠處市井模糊的聲響,如同這龐大帝都沉睡中的囈語。夜辰站在窗前,指腹無意識地再次撫過墨玉令上那點暗紅如血的龍睛。

幽魂引已種下,影衛已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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