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三節連堂數學將她最后的精力榨的所剩無幾，程錦璃和同桌默契十足的利落摘下眼鏡，將試卷蓋在頭上，臉面著墻依著胳膊閉上了眼。

黑暗降臨的瞬間，她的心臟突然痙攣般抽搐了兩下。耳膜傳來尖銳的蜂鳴聲，仿佛有人用鋼針從太陽穴貫穿而過。

身體失力般從椅子上滑落，在意識消散前最后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驚叫和課桌翻倒的轟響。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拾起意識，巨大的求生欲叫她如初生時那般猛然呼吸了起來，頭暈眼花，就連吸入氧氣極其費力。

濃稠的鐵銹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刺鼻，像一層粘膩的油膏，死死糊住了程錦璃的口鼻。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吸進滾燙的刀片，切割著早已麻木的喉嚨。

身上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壓著，冰冷、僵硬的觸感，凹凸不平，硌得她生疼。

程錦香掙扎著想睜開雙眼，欲要推開身上的沉重，卻摸到一只黏膩冰涼的手。

她一愣，一股涼意從心底極速蔓延至全身，腦中風暴不斷，睜開眼，是一團烏黑的發，蓋住了她的臉，遮擋了她大半視線，微微側過頭，對上一雙蒙著灰翳的眼睛，那張青白的少女面孔近在咫尺，暴突的眼球里凝固著最后的驚恐。

巨大的恐懼襲來，喉嚨卻好像被熱油滾過一般疼痛，混亂中啞了聲，竟沒驚叫出聲，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了。

她慌忙甩開那雙手，翻身滾出，踉蹌著支起身子。

映入眼簾的卻是叫她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人間慘狀。

月色慘淡如霜，十余名著杏色襦裙的丫鬟以各種扭曲的姿態散布院中，有個梳雙髻的小丫頭甚至保持著爬行的姿勢，手指深深摳進青磚縫隙。

池塘里浮著的婦人隨著水流浮浮沉沉，發間珠釵被月光折射出詭異的光芒，池塘里的錦鯉時不時躍出水面，更添幾分詭異。

夜風卷著杏花掠過染血的石階，她低頭看見自己穿著杏粉對襟襦裙，靠近心口上三寸的地方陣陣疼痛，她向那地方觸去，原本已經干涸的血跡此刻又滲出了溫熱。

穿越的眩暈感早已被極致的恐懼碾碎，眼前忽然炸開無數黑點，耳鳴大作，她起捂住了胸口，努力扶住身旁的門框，以免再次昏倒在這片血泊中。

她不想再待在這，哪怕一秒也不行。

原本寬松的校服變成了陌生的襦裙，腳下的觸感也不像今早為了體測穿上的運動鞋那般輕巧，就連操控身體奔跑這一簡單的動作都叫她有些陌生。

程錦璃踉蹌的往外跑去，穿過垂花門，像只無頭蒼蠅一般順著游廊向外跑去。

曳地的裙擺被她抱在懷里，鬢邊不知是珠花還是步搖，在奔跑的途中拍打著臉頰，游廊上四處散落著各種各樣的兵器與尸首，腳下的觸感黏膩，天地浩浩，這偌大的世間此刻仿佛就剩下她這一個活人。

這樣的感覺幾乎要讓她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擊潰，她彷徨的一遍遍擦去臉上的淚水，尋找著自己的生機。

游廊的盡頭是一處水榭，她遠遠的看過去能看見廊道四通八達，不知會通向何處，環顧四周，她選了一條最像大門的方向奔去。

此時或許是春末，腳下的湖面已開始冒出些星星點點的新荷，程錦璃抿著唇，強迫自己不去看湖面散落的尸體，一心向著那扇門跑去。

門虛掩著，當她來到這扇門前才發現原來這里也是一處院子，只是打斗的痕跡少了許多，門前的花草也不像別處那般凌亂。

主屋的門半開著，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像一張欲言又止的嘴。

她往門內看去，院中青竹的枝影在地上蜿蜒游動，映上那件懸空的紫衣下擺。

驟然間，天地一寂。

主屋廊下懸掛著的是個穿絳紫褙子的婦人，月光透過她浮腫的指尖，在地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夜風經過時，那雙綴滿珍珠的翹頭履輕輕晃動，在地面上描摹出吊詭的舞蹈。

“前院和書房暗格都搜過了，還是沒找到。”

清冽的男聲從遠處傳來，在這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聽到遠處靴子踩在血水泥濘里的聲音，黏膩、拖沓，帶著一種殘忍的悠閑。還有刀尖劃過地面石磚的刺啦聲，像毒蛇吐信。

搜查的人還沒走，她如受驚的兔子一般連滾帶爬鉆進角落的假山縫隙之中。

假山縫隙中的空間逼仄得令人窒息，程錦璃蜷縮著身體，雙手死死捂住口鼻，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在掌心凝結成水珠，與臉上未干的淚痕混在一處。

“再仔細搜一遍。“一道男聲冰冷令道，“疆域圖事關重大，關系薊州安危，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絕不可被逆賊舊黨所獲！”

眾人領命四散而開，不多時一道沉穩的腳步漸漸向她走近，程錦璃感覺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我會不會再次死掉？'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冷。穿越不到半小時，她就已經不斷的在思考死亡的可能性，教室里那些數學題、明年即將到來的高考、父母期待的目光，此刻都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也許真的就是上輩子。

腳步漸近，程錦璃屏住呼吸。她感覺到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正順著胸口往下流，浸濕了里衣，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再次襲來，她捂住傷口，用疼痛保持清醒。

月光下，一雙黑色靴子停在假山前。靴尖沾著暗紅的血跡，在青石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印記，程錦璃能看到那人的骨節分明的白皙大手微微扶著腰間的刀柄，下擺處的飛魚紋鱗爪賁張，魚尾化作蟠龍般的云渦，翼翅卻似刀刃般鋒利，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衣而出。

‘完了，被發現了。’

男人彎下身，將手中的燈籠往洞口處探去，程錦璃苦笑著抬起頭，望向那人。

一張白玉般冷冽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更顯陰郁，眉眼卻生得多情，眼型狹長微挑，本該是風流多情的模樣，偏瞳孔幽深如古井，瞳孔周圍一圈泛著琥珀色，凝神相望時便似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多盯一瞬都讓人脊背發寒。

“原來……還剩了一個。”男人嘴角微揚，帶三分諷意輕道，“程小娘子，可要我請你出來？”

程錦璃看向他另外一只輕敲著腰間繡春刀柄的手，苦笑不減，淚水漣漣。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雖然這次復活只活了半個小時，但是好死也比賴活著強，說不準……是老天搞錯了，她說不準還能回去，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我不出去，你殺了我吧。”

她輕聲道。

“頭兒，找到了！”

遠處是剛剛清冽的男聲再次響起，聲音里帶上了幾分欣喜，周邊響起此起彼伏的附和，無一不是輕快。

男人收回燈籠，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嘴角邊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殺人是要留業障的，程家滅門若你一定要找個人怪，就怪魏征吧。”

程錦璃還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就見他直起身子，對著遠處喊道：“回北鎮撫司。“

“是！“那清冽男聲應道。

男人轉回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至于你，程小娘子……“

程錦璃蜷縮在假山縫隙中，胸口傷處的疼痛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冷汗浸透了杏粉色的衣襟。眼前這個男人明明說著慈悲的話，眼神卻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鋒。她下意識捂住胸前的傷口，那里又開始滲出溫熱的液體。

“可我……我不認識什么魏征……“她聲音發緊。

裴云渡眉頭微蹙，似乎對她的話感到困惑。他單膝蹲下，繡春刀鞘磕在青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燈籠的光暈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琥珀色的瞳孔在暗處微微收縮，像極了夜行的貓科動物。

“你竟然不知道魏征？”他輕聲重復，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程家大小姐同魏相門下教出的探花郎珠聯璧合天造地設，怎會不知道魏征是誰？他可是你未來……喔……曾經夫婿的夫子啊。“

程錦璃被他手指的溫度驚得一顫——那觸感竟比剛剛的尸體還要冰冷。

她想掙脫，卻被他加重力道固定住。男人的拇指擦過她頰邊殘留的淚水，動作輕柔得近乎曖昧，眼底卻一片寒涼。

“頭兒，您那兒出什么事了嗎！“

遠處清冽的男聲再次響起，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向這邊靠近。裴云渡眼神一凜，松開鉗制改為抓住她的手腕。

“聽著，“他語速突然加快，聲音壓得極低，“我數到三，你往西側門跑。那里有棵老槐樹，那兒沒人，樹下拴著匹馬。“

程錦璃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是要...放她走？

“為什么...“她剛開口就被打斷。

“一。“裴云渡已經開始計數，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粗暴地擦去她臉上所有血跡，“二。“他將帕子塞回袖中，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墨色披風裹在她身上。

遠處的火把光亮越來越近，程錦璃能聽到鎧甲碰撞的聲響。她心臟狂跳，幾乎要沖出胸腔。這是陷阱嗎？還是她唯一的生機？

“三。“

隨著最后一聲計數，裴云渡猛地將她扯出假山縫隙。程錦璃踉蹌幾步，回頭望見他緩緩站了起來，燈籠的光映著他半邊臉龐，那表情竟似帶著幾分悲憫。

程錦璃轉身就跑。杏花簌簌落在肩頭，曳地的裙擺纏住腳踝，她提起前襟，踏過染血的青石板。身后傳來裴云渡與同僚的交談聲，內容模糊不清，只有他低沉的嗓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

西側門近在咫尺，老槐樹的輪廓在月光下張牙舞爪。程錦璃喘著粗氣，抬眼看去，腳步一頓，這棵樹下根本沒有拴馬——

劇痛。

一柄短刀從背后刺入，程錦璃緩緩低頭，看見一截雪亮的刀尖從自己胸前透出，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喉嚨涌上腥甜。背后傳來冰冷徹骨的松木冷香，裴云渡貼著她的耳廓輕聲道：“你還真跑啊。“

他的呼吸拂過耳畔，與貫穿胸膛的利刃形成詭異反差。程錦璃想怒罵，卻只咳出一口鮮血。男人握刀的手腕輕輕一轉，刀刃在血肉中絞動，痛得她眼前發黑。

“放心，死不了。“裴云渡的聲音忽遠忽近，帶著輕佻的笑，“我避開了心肺...程姑娘自求多福吧。“

他猛地抽刀，鮮血頓時浸透前襟。程錦璃向前撲倒，臉頰貼著冰冷的泥土。視線模糊間，她看到裴云渡將染血的短刀在袖口擦了擦，抽走了剛剛披在自己身上的披風，轉身對趕來的錦衣衛道：

“逆賊之女已伏誅，去稟報督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