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記茶驛的后堂里,蘇岑正蹲在炭爐前煨茶。陶壺嘴騰起細白的霧氣,在窗紙上洇出一片朦朧的水痕。她往壺里添了把新采的野茶,又撒了撮茶骨露——這是她從茶園帶來的寶貝,說是能讓茶湯“有山風的清冽”。
“蘇姑娘,您這茶煮得也太講究了。”沈硯捧著青瓷盞湊過來,鼻尖沾著點茶末,“我們京城的老茶客喝慣了陳茶,您這鮮得能掐出水的茶,怕是要嚇著他們。”
蘇岑抬頭笑:“就是要嚇著他們。您看這茶湯——”她托起茶盞,琥珀色的茶湯里浮著幾點金芒,“像不像茶園晨霧里的光?”
沈硯瞇眼細看,忽然一拍大腿:“妙!就叫‘霧光茶’!”
話音未落,前堂傳來喧嘩。幾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推門進來,為首的戴金絲眼鏡,手里舉著個銀色茶濾:“沈老板,我們約了茶會,怎么還沒開始?”
“來了來了!”沈硯忙起身招呼,“這是我新請的茶道顧問,蘇岑姑娘。這位是……”
“林深,茶學博士。”金絲眼鏡男推了推眼鏡,“聽說沈老板找了個‘會變魔術’的茶姑娘,特來見識。”
蘇岑注意到他袖口別著枚徽章——是“華夏茶研所”的標志。她想起父親筆記里提過,這類研究所常以“科學”之名行“斷代”之實,曾將古茶樹判為“無經濟價值”。
“蘇姑娘,請吧。”林深指了指茶席,“我們準備了十年陳的普洱,還有新到的臺灣高山茶。您若能用這野茶蓋過它們的滋味,我便信您說的‘茶心’。”
茶席擺開,三盞茶盞一字排開。左邊是林深的十年普洱,湯色紅濃如琥珀;中間是臺灣高山茶,茶湯清綠帶蘭香;右邊是蘇岑的霧光茶,正騰著裊裊白霧。
“請。”林深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岑端起霧光茶,先聞了聞——是茶園晨霧混著野櫻的甜。她輕啜一口,舌尖先觸到茶芽的鮮嫩,隨后是茶骨露的清甜,最后竟泛起一絲回甘,像極了茶園后山那眼清泉的味道。
“好茶!”前堂的老茶客們哄然叫好。幾個白發老頭湊過來,端著茶盞不肯放:“這茶,有股子活氣兒!比我那存了二十年的老茶還鮮!”
林深的臉色變了。他搶過蘇岑的茶盞,對著光看了看,又湊到鼻尖猛嗅:“不可能!這茶里怎么會有……”他突然頓住,“茶骨露?”
“林博士好眼力。”蘇岑笑著點頭,“這茶露是我從云南茶園帶來的。那里的古茶樹,根系扎在千年地脈里,每片葉子都吸著山嵐霧氣,比您實驗室里的‘標準茶樣’可鮮活多了。”
“可您這是‘野茶’,沒經過殺青、揉捻、烘干——”
“那又怎樣?”一個老茶客拍著桌子,“我爺爺當年就在茶園里采野茶,煮了給村里的娃娃喝。那茶能治感冒,能解暑,比你們這些‘科學茶’暖多了!”
林深的額頭滲出汗珠。他望著蘇岑,忽然笑了:“蘇姑娘,我輸了。但這茶……”他指了指霧光茶,“能不能賣我兩斤?我想帶回研究所,做個成分分析。”
蘇岑搖頭:“不賣。”
“為何?”
“因為它的魂不在實驗室里。”蘇岑捧起茶盞,“它在我采茶時沾的露水里,在阿巖背竹簍時的汗里,在依娜教孩子們辨茶時的笑聲里。您要的不是茶,是個‘標準答案’;可茶,從來只有‘活的答案’。”
前堂突然安靜下來。林深盯著蘇岑的眼睛看了許久,忽然鄭重地鞠了一躬:“受教了。”茶會散后,沈硯拉著蘇岑去后園喝茶。月上柳梢頭,石桌上擺著兩盞茶,一盞是霧光茶,一盞是沈硯新得的“雪芽”。
“你今天那番話,可比我這十年的茶經管用。”沈硯抿了口雪芽,“那些老茶客走的時候,眼睛都亮了。他們說,多少年沒喝過這么‘有魂’的茶了。”
蘇岑望著月亮,想起茶園里的茶骨。它此刻該是醒著的吧?正用茶紋滋養著新抽的茶芽,聽著山澗的流水聲,數著天上的星星。
“沈公子,”她輕聲說,“我想回茶園看看。”
沈硯的手頓了頓:“才來京城半個月……”
“茶骨醒了,茶園需要我。”蘇岑轉身看他,“而且……”她笑了笑,“我答應過茶祖爺爺,要把茶心傳給更多人。可茶心不在茶里,在人心里。我得回去,看看他們有沒有好好接住。”
三日后,蘇岑騎著馬踏上歸途。
她經過的第一個村子,村口的老槐樹下圍了一群人。走近一瞧,是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正舉著個粗瓷碗喊:“嬸子們嘗嘗!我用蘇姐姐教的法子泡的茶,加了野菊花!”
幾個婦人端著碗喝,紛紛點頭:“甜絲絲的,比往年泡的強多了!”小姑娘仰起臉,看見蘇岑,眼睛一亮:“蘇姐姐!你回來啦?”
“哎。”蘇岑摸了摸她的頭,“茶泡得不錯。”
“那是蘇姐姐教得好!”小姑娘脆生生地說,“我還把茶渣曬了,給王奶奶鋪枕頭——她說聞著茶香,夜里睡得香!”
蘇岑的心里像浸了蜜。她繼續往前走,路過茶商盟的分號,看見門口掛著新寫的對聯:“茶通南北,心連萬家”。
再往前,是無量山的輪廓。山腳下的茶園里,阿巖正帶著族人修茶壟。看見她,阿巖扔了鋤頭就跑過來:“蘇姑娘!你可算回來了!茶骨崖的茶芽又發了新枝,比去年還密!”
依娜端著茶盤從竹樓里出來,茶盤里擺著剛蒸好的茶糕:“快嘗嘗,用今年的春茶做的,加了茶骨露。”
蘇岑咬了一口,茶糕軟糯,甜而不膩。她望著滿山的茶樹,望著茶骨崖上那具泛著柔光的骸骨,忽然明白:茶心從來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東西。它是阿巖背竹簍時的汗,是依娜教茶時的笑,是小姑娘捧茶碗時的眼,是每一個為茶低頭的人,心里那點最干凈的光。
夜風掠過茶園,帶來若有若無的茶香。蘇岑站在古茶樹下,望著茶骨崖的方向,輕聲說:“茶祖爺爺,您看——茶心,正在發芽呢。”
茶骨的茶紋微微顫動,一道碧光從崖頂灑下,落在她掌心的茶源玉上。玉面的紋路突然亮起,映出一行小字:
“茶者,心之鏡也。”
蘇岑笑了。她知道,這趟歸途,才剛剛開始。
而在更遙遠的地方,京城沈記茶驛的后堂里,林深正對著顯微鏡記錄茶湯成分。顯微鏡下,霧光茶的茶多酚含量遠超普通野茶,卻帶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活性”——像是有無數微小的生命,在茶湯里輕輕跳動。
他放下試管,望向窗外。月光下,茶旗在風里獵獵作響,“茶祖之心”四個大字泛著溫暖的光。
他忽然笑了,在筆記本上寫下:
“真正的茶道,不在標準里,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