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摩擦間帶起細微的沙沙聲，像是風中枯葉的低語。

那雙素來帶著幾分輕狂的眼眸此刻燃著熊熊怒火，死死盯著妝臺前安然端坐的姜辭憂。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起伏間仿佛壓抑著即將爆發的雷鳴。

“姜辭憂，你可真是好手段！”嚴楓的聲音淬著冰，又夾著火，在這靜謐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是一柄出鞘的刀，劃破了沉寂。

“在我面前裝得清冷孤傲，在祖父面前就扮作柔弱可欺，幾滴眼淚，幾句軟話，就哄得他老人家將管家之權都交到了你手上！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辭憂正將一支素銀簪子插入烏黑的發髻，聞言，動作未停，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指尖觸到簪尾時微涼，如同她此刻的心緒。

她透過面前的菱花鏡，清晰地看到了嚴楓那張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臉。

直到簪子穩穩固定，她才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無波，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一絲漣漪。

“世子這是在質問我？”她的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不帶一絲煙火氣，“你離家在外逍遙快活時，可曾想過侯府的擔子誰來扛？

你與那紅顏知己詩酒風流時，可曾念及祖父年邁，日夜為府中庶務操勞？

如今我不過是替祖父分憂，倒成了你口中蠱惑人心的妖婦了？”

嚴楓被她一連串的反問噎得語塞，臉色漲成了豬肝色，喉結滾動，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你……你強詞奪理！這侯府的一切本該是我的，何時輪到你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

“你的？”姜辭憂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帶著一絲徹骨的寒涼與悲憫，仿佛冬日雪地上的一縷月光，清冷而不近人情。

“嚴楓，你想要的，是‘世子’這個頭銜帶來的尊榮，是侯府家產予你的富貴。可你偏偏不想要它背后的責任與束縛。

你既貪戀這潑天的權勢，又畏懼承擔這如山的重擔。說到底，你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怯懦的孩童罷了。”

“你閉嘴！”

這一語，仿佛一柄最鋒利的劍，精準無誤地刺穿了嚴楓用狂傲與不羈偽裝起來的層層外殼，直抵他最不堪的內里。

他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手掌高高揚起，似乎下一瞬就要落下。

掌心微張，風聲未至，卻已令人窒息。

姜辭憂卻連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失望，如同看透了他靈魂深處的空洞。

“怎么？被我說中了，便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了嗎？”

嚴楓的手掌在半空中僵住，迎著她那雙洞悉一切的眸子，他只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

是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對。

他享受著侯府嫡長孫的身份，卻厭惡被這個身份捆綁。

他想要自由，卻又舍不得這與生俱來的富貴。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門外響起了老管家恭敬而適時的敲門聲。

“世子，少夫人，老侯爺讓老奴來請二位，晚宴備好了。”

這聲音打破了內室的死寂，如同春日第一縷暖陽穿透寒冬。

嚴楓像是找到了一個臺階，憤憤地收回手，重重一甩衣袖，冷哼一聲：“這筆賬，我遲早與你算清楚！”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布料撕裂空氣的聲音仿佛是他內心咆哮的余韻。

姜辭憂看著他倉皇而逃的背影，眼底的最后一絲波瀾也歸于平靜。

她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指尖拂過織金暗紋，觸感冰冷如常。

神色自若地起身，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對峙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幻夢。

當她抵達正廳時，闔府上下的人幾乎都到齊了。

長長的紫檀木桌上擺滿了珍饈佳肴，燭火通明，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暖融融的，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香氣撲鼻，肉脂與酒釀交織，卻掩不住底下翻涌的暗潮。

可這暖意之下，卻是暗流涌動。

連一向在別院清修苦讀、鮮少露面的二小姐嚴音都匆匆趕了回來，此刻正坐在老侯爺下首，一雙靈動的眼睛滴溜溜地轉。

在嚴楓和姜辭憂之間來回打量，仿佛在捕捉一場無聲的戰爭。

席間的幾位旁支叔伯，看向姜辭憂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探究與……敬畏。

顯然，老侯爺白日的決定，已經在府里掀起了不小的風浪。

嚴楓陰沉著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發地喝著悶酒。

杯沿貼唇，酒液滑入喉嚨，卻燒不化心頭的郁結。

嚴府正廳之內，紫檀木雕花大椅上端坐著的老爺子嚴嵩，面容雖已染上歲月風霜，一雙眼眸卻依舊精光四射，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廳中燭火搖曳，光影在梁柱間游移，空氣中浮動著沉香的氣息，仿佛連時間都在這莊嚴氣氛中凝滯。

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指尖與玉石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目光緩緩掃過階下垂首侍立的眾人，最后定格在自己那個面帶桀驁的長子嚴楓身上。

廳內氣氛肅穆，連呼吸聲都似被壓抑著，唯有銅爐中炭火爆裂的細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明日，宮中設宴，為薄太后賀壽。”嚴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沉穩，帶著金石之音，在空曠的正廳里回蕩。

“我嚴家蒙圣上恩典，亦在受邀之列。屆時，府中上下，皆需謹言慎行，不得有絲毫差池。”

他稍作停頓，銳利的視線轉向了立在嚴楓身側，始終安靜得如同一幅仕女圖的姜辭憂。

她低垂的眼簾掩不住眉宇間的冷淡，發髻上的珍珠簪頭微微反著光，像一滴未落的淚。

“楓兒，”他喚道，“明日你與辭憂同乘一車入宮。

辭憂與太子殿下曾有舊誼，此番正是你二人修復關系、鞏固情誼的良機。

你要好生待她，莫要再使性子，明白嗎？”

這番話與其說是叮囑，不如說是命令。

嚴楓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讓他借著自己妻子的關系去攀附東宮，這于他而言，無異于一種莫大的羞辱。

他心中翻涌著不甘與怒火，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能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是。”

姜辭憂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只在聽到自己名字時，眼睫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

她仿佛是一個精致的提線木偶，被安排著命運的走向，連一絲反抗的余地也無。

晚膳時分，一桌珍饈食不知味。

水晶盞中的湯羹還冒著熱氣，魚翅在燈光下泛著銀光，可無人動筷。

眾人各懷心思，餐桌上的寂靜比正廳的威壓更令人窒息。

飯后，姜辭憂依著新婦的規矩，隨嚴楓回到主院歇息。

新房內，龍鳳喜燭早已換成了尋常的照明燭火，燭影在墻壁上投下兩個沉默拉長的影子。

空氣仿佛凝結成了冰，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涼意。

姜辭憂默默地走到妝臺前坐下，開始卸下滿頭發飾，動作輕緩而有條不紊。

珠釵落在托盤上的清脆聲響，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嚴楓則負手立在窗邊，背對著她，一身的冷漠與疏離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將兩人隔絕在兩個世界。

他厭惡她，厭惡她身上所代表的一切——權衡、利益、以及那個他永遠無法企及的男人的影子。

而她，則早已習慣了他的冷待，將所有情緒深藏于心，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時間在沉默中緩緩流逝，直到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單調而悠長。

嚴楓終于動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拋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徑直推門而出，身影迅速沒入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