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亭的竹影在石桌上織成網時，姜辭憂的繡鞋尖剛踏上最后一級青石板。

小桃捧著披風跟在身后，見她站在亭外駐足，便也收了腳步。

風裹著新抽的竹枝清香拂過，姜辭憂望著亭中那道玄色身影——薄靳修正低頭用帕子擦拭石桌，月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像落了層霜。

“殿下。“她出聲時，聲音比想象中輕。

薄靳修抬眼，眉峰微展，倒像是等了許久的人終于到了：“不是說過喚我靳修？“他指了指石凳，“坐。“

石桌上已擺好青瓷茶具，姜辭憂坐下時，指尖觸到石面的涼意，卻見薄靳修執起茶筅，在茶盞里旋出雪沫：“這是建州新貢的龍鳳團茶，你從前愛喝的。“

她一怔。

三年前姜府未倒時，她確實常讓廚娘用團茶煮桃膠羹，可那時嚴楓總嫌甜膩，后來侯府里便再沒進過這種茶。

“你如何知道？“

“姜家被參那夜，我在卷宗里翻到你隨嫁的清單。“薄靳修將茶盞推到她面前，茶沫上浮著半朵干桃花，“清單最后寫著'團茶十餅，桃膠兩匣'，字跡清瘦，像你抄的《女戒》。“

茶霧漫上眼睫，姜辭憂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錦匣——里面正是半塊團茶，和一張字條：“阿憂，苦日子里甜著過。“原來這甜，早有人替她收著。

“當年姜家的事......“

“是有人借鹽引案做局。“薄靳修截斷她的話，指節抵著茶盞，“你父親查的私鹽鋪子，背后是嚴家的暗樁。

嚴楓求娶你時，我原以為他能護著姜家周全，誰料......“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他轉頭就把鹽引賬本送到了御史臺。“

姜辭憂的指尖在茶盞上收緊。

她早猜到嚴楓變心與姜家傾覆有關，卻未想過他竟親手推了那把刀。

茶沫在盞中散了，像她三年來維系的體面，終于碎成渣子。

“所以你昨日當眾替我說話。“她抬眼，“是要我做你的棋子？“

“我從不與棋子共飲團茶。“薄靳修的目光落進她眼底，“我要與你結盟。

姜家舊部還在，嚴家的暗樁我能清，你需要的是侯府的權柄，而我......“他伸手覆上她擱在石桌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帕子傳來，“需要一個能站在我身側，看月亮的人。“

竹影突然晃動起來，是夜風吹折了新發的枝。

姜辭憂望著交疊的手，腕間玉鐲在月光下泛著暖光——那是她最后一件姜家的東西，從前總怕嚴家人說她顯擺，總用袖子遮著。

此刻倒覺得，或許該讓它見見光了。

“合作可以。“她抽回手，卻沒避開他的目光，“但我有三個條件：一，不涉宮闈；二，不害無辜；三......“她咬了咬唇，“若有一日我要退出，你不能攔。“

薄靳修低笑一聲，指節叩了叩石桌：“前兩個依你，第三個不行。“他傾身靠近，玄色廣袖掃過她的衣袖，“當年沒護住姜家，沒護住你，如今若再讓你走......“他的聲音低下去，像深夜里的更漏，“我怕自己后悔到死。“

姜辭憂的耳尖泛起薄紅。

她想起昨夜嚴楓醉后揪她手腕時的蠻力，想起蘭佩摔茶盞時飛濺的熱湯，想起老侯爺翻《資治通鑒》時，鏡片后若有若無的審視——那些刺進骨頭里的疼，此刻竟被眼前人一句“后悔“，熨得平平整整。

“好。“她應得輕，卻像落了顆定盤星，“但先說好，我要的是侯府的掌家權。“

“老侯爺今日已遞了帖子，說要重議嫡庶。“薄靳修替她續了茶，“夏靈有孕，蘭佩最近總往她院里跑，你猜是誰在推？“

姜辭憂捏著茶盞的手一頓。

她早看出夏靈的胎像不穩，蘭佩卻偏要大張旗鼓請穩婆，原是有人在背后遞刀子。

“是老侯爺？“她突然想起前日替老侯爺抄《貞觀政要》時，他指著“嫡庶有別“那頁說：“侯府的規矩，該立立了。“

“他在試你。“薄靳修指尖點了點石桌上的茶漬，“試你能不能鎮住內院，試嚴楓能不能擔起侯府，更試......“他抬眼望她，“你值不值得我保。“

亭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三更天。

小桃在廊下輕咳一聲，姜辭憂這才驚覺坐了許久。

她起身時，薄靳修已取了披風替她披上，玄色鑲銀邊的披風裹住她的肩，帶著他身上的松香。

“回吧。“他說，“明日老侯爺要召你去正廳，夏靈會鬧。“

“我知道。“姜辭憂攏了攏披風，轉身時又回頭，“靳修。“

他挑眉。

“今日的茶，很好。“她笑了，眼尾梨渦若隱若現，“比桃膠羹還甜。“

薄靳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后，抬手摸了摸方才觸到她手的地方。

風卷著竹枝掃過石桌，茶盞里還剩半盞殘茶，浮著那朵干桃花——像極了他藏在折子底三年的，那張姜家隨嫁清單。

侯府的角門在寅時關上。

姜辭憂踩著晨露回院，卻見原本守在廊下的翠環不在，換了個生面孔的小丫鬟。

“翠環呢？“她問小桃。

小桃壓低聲音：“昨夜里蘭夫人房里的周媽媽來，說翠環手腳不干凈，調去柴房了。“她頓了頓，“可我瞧著，翠環前日還幫夫人收過老侯爺賞的綢緞，哪能不干凈？“

姜辭憂摸了摸腕上的玉鐲。

老侯爺昨日剛說要重議嫡庶，蘭佩便急著換她的人，倒像怕她真掌了權。

正廳的檀香在卯時末漫開時，姜辭憂到了。

老侯爺坐在主位，蘭佩扶著夏靈坐在下首，夏靈穿著簇新的石榴紅褙子，腕上的金鐲子晃得人眼暈。

“辭憂來了。“老侯爺放下茶盞，“我昨日想了想，侯府的規矩不能亂。

嫡庶有別，你是世子正妻，這掌家權......“他掃了眼夏靈微凸的肚子，“該拿回來。“

夏靈的手在椅把上收緊，金護甲刮出刺耳的聲響：“老侯爺，我有了世子的骨肉......“

“有孕是喜事。“老侯爺打斷她，“但侯府的主母，只能有一個。“他轉向姜辭憂，“下月初八是春日家宴，你主持吧。“

姜辭憂垂眸應“是“，余光瞥見蘭佩捏著帕子的指節泛白，夏靈的眼眶漸漸泛紅。

她知道，這只是個開始——老侯爺的刀，才剛出鞘。

回院的路上，小桃絮絮說著家宴要備的東西，姜辭憂卻望著廊下新換的燈籠。

那是她從前提議的素白紗燈，如今重新掛起來，倒像在替她正名。

“小桃。“她停住腳，“去賬房支五十兩，給柴房的翠環送些炭火。“

小桃應了，蹦跳著跑遠。

姜辭憂摸了摸腕上的玉鐲，月光下的承諾還在耳邊，侯府的風卻已卷著春信來了——她要的，從來不是誰的庇護，而是能自己掌燈，照亮往后的路。

春寒未消，可檐角的梅枝已冒出了花苞。

她望著那點紅，突然想起月白亭里的茶沫，和薄靳修說的“看月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