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姜辭憂房里的燭火還未熄透。

小桃蹲在箱籠前，將最后一疊素色襦裙壓平整，銅鎖“咔嗒“一聲扣上時，窗外傳來第一聲鳥鳴。

“姑娘，該換出門的衣裳了。“小桃捧來月白斗篷，絨毛邊緣還沾著夜露的潮氣。

姜辭憂站在妝臺前，指尖撫過鏡沿的雕花紋路——這面鏡子是她嫁過來時，嚴楓親手從南地尋來的。

如今鏡中映出的，是她眉峰緊蹙的輪廓。

“小桃，把妝匣最下層的錦盒拿過來”。

小桃應了一聲，從妝臺底下抽出個棗紅錦盒，掀開時，兩對翡翠鐲子在晨光里泛著幽綠。

那對給夏靈的，嚴楓說得輕巧：“阿靈瞧著喜歡，你便送她。“可他不知道，這原是姜家祖傳的并蒂鐲，一對戴在新娘腕上，一對收在妝匣底，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壓箱底的體面“。

“裝進行李里。“姜辭憂將錦盒合上，“往后，誰也別想再動姜家的東西。“

廊下突然傳來碎瓷片落地的脆響。

蘭佩的聲音跟著炸進來：“反了天了！

侯府的少夫人說走就走？

也不問問我這個當婆母的答不答應！“

小桃手一抖，錦盒差點摔在地上。

姜辭憂轉身時，正看見蘭佩掀翻了妝臺旁的茶案。

蘭佩胸口劇烈起伏：“你當侯府是客棧？

說進就進說走就走？

傳出去嚴家的臉往哪兒擱？“

“兒媳搬去別院，原是為避人言。“姜辭憂垂眸福身，“若是母親覺得不妥，兒媳這就去回了太子殿下。“

“你！“蘭佩的手指幾乎戳到她額角，可“太子“二字像盆冰水兜頭澆下，她張了張嘴，到底沒敢再說重話。

昨日席上太子當眾開口，滿座達官貴人都瞧著，她若真攔著，倒顯得侯府不給東宮臉面。

蘭佩甩了甩帕子，跺著腳罵：“沒良心的！

楓兒待你多好，你倒說走就走......“

“母親說的是，楓兒待我極好。“姜辭憂抬頭時，眼尾掃過蘭佩發間晃動的珍珠，“當年姜家蒙冤，他用虛禮穩住我；如今姜家平反，他要娶高門之女。

這份好，兒媳記在心里了。“

蘭佩的臉霎時漲得通紅。

她抓起妝臺上的脂粉盒就要砸，卻見姜辭憂已轉身往外走。

正廳里，老侯爺坐在檀木圈椅上，手里的茶盞騰著熱氣。

他抬頭時，目光像把磨得發亮的刀，從姜辭憂臉上掃過：“要走了？“

“是。“姜辭憂跪下行禮，“辭憂在侯府三年，多蒙祖父教導。“

老侯爺沒接話，指節叩了叩案幾上的《資治通鑒》。

姜辭憂知道，他這是在考校——當年她初嫁時，老侯爺總讓她在旁抄書，說“侯門的媳婦，得有看賬本的眼，讀奏疏的腦“。

如今她要走，他倒要看看，這三年的課，她可曾學扎實了。

“祖父，前日您讓我核的田莊賬冊，北莊的稻子估產有誤。“姜辭憂直起身子，“佃戶報的是畝產三石五，可去歲大旱，相鄰的張家莊只收了三石。

北莊的莊頭，怕不是往賬里摻了水。“

老侯爺的手指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贊許。

他端起茶盞抿了口，茶葉在水面浮起又沉下：“去吧。“

“謝祖父。“姜辭憂再拜。

她知道，老侯爺這聲“去吧“，不是放行，是認可——從今日起，姜辭憂不再是侯府的少夫人，而是能自己掌燈的人。

府門口的石獅子還蒙著晨霧。

姜辭憂剛跨出門檻，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嚴楓抓著她的斗篷角，指節發白：“阿憂，你當真要走？”

姜辭憂望著他腰間的玉佩。“昨日在席上，你說'當年姜家的事鬧得太大'。“她抽回斗篷，“可你早知道姜家是被冤枉的，對不對？

你等姜家平反，等嚴家站穩，才敢娶高門之女。

你算計得好，唯獨沒算到我會走。“

嚴楓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么，卻被她眼底的冷意堵了回去。

遠處傳來馬車的鈴鐺聲，是太子派來接人的。

姜辭憂轉身要走，嚴楓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阿憂，我是真的......“

“夫妻情盡，不必強求。“姜辭憂甩開他的手，“嚴世子，往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嚴楓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背撞在朱漆門柱上。

他望著姜辭憂上了馬車，車簾掀起的剎那，看見她鬢邊的銀簪閃了閃——那是他初婚時送的，說是“要替阿憂簪住歲月“。

如今歲月沒簪住，倒簪住了滿眶的淚。

夏靈的院子在西角，窗紙還泛著青灰。

小丫鬟掀簾進來時，她正低頭繡并蒂蓮，針腳密得像團亂麻。“姑娘，少夫人走了。“丫鬟壓低聲音，“坐太子的馬車走的。“

夏靈的手頓了頓，繡繃上的紅絲線被針尖挑斷，在素絹上暈開個血點。

她唇角微揚，將繡帕輕輕折起，折痕壓過那團紅。

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過，她望著檐角晃動的銅鈴，輕聲道：“去庫房領兩匹杭綢，就說我要給未出世的小世子做襁褓。“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時，姜辭憂掀起車簾。

小桃從食盒里捧出盞溫茶：“姑娘，喝口暖暖。“她接過來，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突然想起昨日太子說的“東宮別院備了處院子“。

“小桃，你說太子殿下為何幫我？“她望著茶盞里晃動的倒影，輕聲問。

小桃眨了眨眼：“許是...看不過侯府欺負人？“

姜辭憂笑了笑，沒說話。

玉鐲貼著腕骨，這次沒那么涼了，倒像在說：別急，答案就在前面。

姜辭憂下車時，裙角掃過青石板上的露痕。

她抬眼望去，只見檐下掛著盞朱紅提燈，燈影里立著個人，燈影里的人轉過半張臉，眉骨在暖光下投出淡影，正是薄靳修。

“太子殿下。“姜辭憂福身。

她原以為會是東宮的管事來接，卻不想是薄靳修親自立在檐下。

薄靳修伸手虛扶，指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衣袖，又頓在半寸外收了回去。

“這里不是東宮，“他聲線比平日軟了幾分，“你喚我名字便好。“

“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二字撞進耳里，姜辭憂的喉間突然發緊。

她嫁入侯府三年，嚴楓的“新房“是別人的院子，蘭佩的“規矩“是別人的家法，此刻聽薄靳修說“家“，倒像有人輕輕掀開了她心里壓了許久的石板。

她垂眸盯著自己的鞋尖，“殿下為何...“

“先吃飯。“薄靳修打斷她的話，提燈往院內引，“昨日聽小桃說你晨起未食，廚房備了蝦蓉粥。“

他說“廚房“時，耳尖微微發紅，像是極不愿承認自己過問這些瑣事，卻又偏要交代得清楚。

姜辭憂跟著他往院內走，才發現這別院比想象中小。

正房檐下，案幾上擺著青瓷碗碟，連醋碟里都點了滴紅油，顯然是仔細備過的。

“殿下...這是？“她停在廊下，望著正房里飄出的白霧——那是熬粥的熱氣。

薄靳修喉結動了動，“我讓廚子回去了。“他走到廊下的陶甕前，挽起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從前在封地時，總愛自己煮茶。“

陶甕里溫著水，他抄起木勺攪了攪。

他系上圍裙時，姜辭憂才驚覺這位太子殿下竟真要下廚。

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響，他捏著銀匙攪粥，手法比侯府的老廚娘還穩當。

蒸汽漫上他的眉眼：“蝦是今早剛撈的，廚子說要剝蝦仁，但我記得你從前...咳，姜姑娘愛喝整只蝦熬的粥。“

“你怎會知道？“姜辭憂脫口而出。

三年前她初嫁，嚴楓嫌蝦腥，侯府廚房再沒做過蝦粥。

可眼前這人，連她愛整只蝦的喜好都了如指掌。

他沒回頭，望著粥鍋里翻涌的氣泡：“姜家蒙冤那日，你在大理寺外跪了三日。“

“我下朝時路過，見你懷里抱著個藍布包裹，后來才知道，那是你母親的藥渣。“

姜辭憂想起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她跪在青石板上，懷里的藍布包浸得透濕——那是母親臨終前最后一劑藥，她想留著做個念想。

可那天圍了許多人，有罵她“災星“的，有扔爛菜葉的，她哪里注意到有雙眼睛，看了她三日。

“后來嚴楓去求旨，說要娶你穩住姜家。“薄靳修舀了碗粥，吹涼了遞給她，“我批了。“他的拇指擦過碗沿的水珠，“那時我以為，他能護你周全。“

姜辭憂捧著碗，熱氣熏得眼眶發酸。

“為何現在才說？“她喝了半碗粥。

薄靳修在她對面坐下，手肘支在案上，手掌托著下巴看她。

“從前你心里有嚴楓，“他說得直白，“如今你心里空了塊，我才敢把我的心意放進去。“

晚風突然穿堂而過，吹得羊角燈搖晃。

“殿下...“她剛開口，薄靳修便搖了搖頭：“靳修。“

“靳修。“她試著喚了聲，舌尖抵著上顎，像含著顆沒化的糖，“當年姜家的事...“

“明日再說。“薄靳修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今晚只說眼前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腕間的玉鐲上，那是姜家祖傳的，“這鐲子該戴在陽光下，不該藏在侯府的陰里。“

月上柳梢時，小桃來收碗碟，見姜姑娘靠在椅背上打盹，面前的粥碗空了。

“姑娘，該歇了。“小桃輕聲道。

姜辭憂揉了揉眼睛，起身時看見薄靳修轉身。

他指了指院角的月亮門：“那處是月白亭，“他說，“明日若是得空，我想和你在亭里說說話。“

姜辭憂望著月亮門后影影綽綽的竹影，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阿憂，往后的路，要挑個能陪你看月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