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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畢業(yè)季的冰雨:六次跌倒

(一)雞血未冷:帶著光環(huán)墜入凡塵

2006年的夏天,商都職院的畢業(yè)典禮在一片喧鬧與離愁別緒中落下帷幕。陳志遠穿著租來的、并不合身的學士服(職院也有),站在人群中,胸中依舊激蕩著《心光》賦予他的澎湃豪情。作為系學生會主席,他在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表了激情洋溢的告別演講,主題依舊是“點燃夢想,征服未來”,贏得了一片象征性的掌聲。他感覺自己像一位即將出征的將軍,手持學生會主席的“勛章”和李耀陽成功學的“利劍”,躊躇滿志地準備征服社會的“戰(zhàn)場”。

他拒絕了鄭老師幫忙介紹的、一份在他看來“毫無挑戰(zhàn)性”的本地小公司文員工作。他的目標很明確:大城市!大公司!銷售崗位!(他認為這是最能體現(xiàn)“杠桿效應”、最快通向“大老板”之路的捷徑)他要去施展抱負,去證明自己的價值,去實踐那些《財富箴言錄》中關于“抓住機遇”、“利用杠桿”的理論。

懷揣著僅有的幾百塊錢(家里再也無力支援),帶著塞滿了勵志書籍和“主席”證書的舊行李箱,陳志遠踏上了開往省城的中巴車。車窗外,熟悉的商都景象飛速倒退,他心中沒有離愁,只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燃燒的斗志。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是最棒的!我一定行!成功屬于我!”

省城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在他眼中不是壓迫,而是機遇的象征。他租住在城市邊緣一個由城中村自建房改造的、陰暗潮濕的“求職公寓”里,六人間,上下鋪,空氣中彌漫著汗味、泡面味和廉價煙草味。但這絲毫不能影響他的熱情。他每天穿著那套為面試特意買的、廉價的化纖西裝(袖口已經有些起球),梳著油亮的頭發(fā),精神抖擻地穿梭于各大人才市場。

他精心制作的簡歷上,“系學生會主席”的經歷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并用加粗字體強調了他的“組織能力”、“領導才能”和“無限激情”。他相信,這絕對是他叩開大公司大門的“敲門金磚”。

(二)第一份工:小公司文員與“錢扒皮”的“提點”

很快,一家規(guī)模不大、但聽起來還算“正規(guī)”的商貿公司錄用了他,職位是“行政助理”。陳志遠欣喜若狂,認為這是邁向“銷售精英”的第一步(他計劃先熟悉公司業(yè)務,再申請轉崗)。

部門主管姓錢,名世通,一個四十多歲、身材發(fā)福、頭發(fā)稀疏、眼神像老鼠一樣精明閃爍的男人。同事們私下都叫他“錢扒皮”。錢世通對陳志遠的“學生會主席”頭銜似乎很感興趣,面試時笑容可掬,言語間充滿“器重”。

然而,入職第一天,陳志遠就感受到了強烈的落差。所謂“行政助理”,就是打雜:復印、跑腿、訂外賣、打掃部門衛(wèi)生、幫同事(尤其是錢世通)處理各種私人瑣事(比如給他兒子打印作業(yè)、取干洗的衣服)。工作瑣碎、卑微,與他想象的“施展抱負”相去甚遠。但他想起《心光》的教導——“成功者不抱怨,只行動!”、“小事做到極致就是成功!”他壓下心中的不滿,臉上掛著“主席式”的標準化熱情笑容,手腳麻利地干著一切,試圖用“無私奉獻”贏得認可。

一次,公司接到一個重要的客戶接待任務。錢世通讓陳志遠負責會場布置和物料準備。陳志遠像打了雞血一樣,跑前跑后,力求完美。他熬夜設計了新穎的歡迎牌,精心挑選了茶點,把會場布置得井井有條。客戶到來時,對會場環(huán)境贊不絕口。

陳志遠心中暗喜,以為自己的付出終于要被看見了。然而,在隨后的部門總結會上,錢世通唾沫橫飛地總結這次接待的“成功經驗”,把所有的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對陳志遠的付出只字未提。末了,還“語重心長”地對陳志遠說:“小陳啊,這次你也算參與了,表現(xiàn)……還行。不過呢,年輕人要懂得‘藏鋒’,功勞是領導的,苦勞才是你的。記住,在公司里,最重要的是‘規(guī)矩’。”他拍了拍陳志遠的肩膀,眼神意味深長。

陳志遠愣住了,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剛想開口爭辯,錢世通又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你那個‘學生會主席’,在這兒不好使。踏實點,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才能待得久。”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搶功!陳志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暗礁》中描述的“人性陷阱”——功勞被竊取,付出被無視,還要被教導“規(guī)矩”。

·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錢世通開始變本加厲地“穿小鞋”:

陳志遠主動整理了一份部門文件歸檔建議,錢世通看都沒看就扔回來:“花里胡哨!做好你分內的事!”

陳志遠幫一個老同事處理了一個急活,錢世通知道后,當眾批評他“不務正業(yè)”、“想討好別人”。

甚至陳志遠早上問好時笑容不夠“燦爛”,都會被錢世通陰陽怪氣地諷刺:“呦,我們的大主席今天心情不好啊?是不是覺得委屈了?”

陳志遠感到無比憋屈和憤怒。他試圖用《心光》給自己打氣,但那些“積極心態(tài)”的口號在錢世通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話語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社會不是校園,這里沒有鄭老師的“平衡”,沒有同學的掌聲,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等級。他引以為傲的“主席”光環(huán),在這里不僅一文不值,反而成了招致打壓的靶子。堅持了不到兩個月,在一次錢世通無端指責他弄丟了文件(其實是錢自己亂放)后,陳志遠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憤然辭職!離開時,錢世通在他身后冷冷地丟下一句:“哼,眼高手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三)第二份工:工廠儲備干部與沉默的“鐵柱”們

第一份工作的慘敗,給陳志遠的雞血澆了一盆冷水,但并未完全熄滅。他很快調整心態(tài)(用《心光》的話叫“快速歸零”),認為小公司環(huán)境不好,大工廠應該更規(guī)范、更有發(fā)展空間。憑借“大專學歷”和還算健康的身體,他應聘進了一家大型制造企業(yè)的分廠,職位是“儲備干部”。

工廠位于城市遠郊,巨大的廠房、轟鳴的機器、刺鼻的化工氣味、穿著統(tǒng)一工裝、表情麻木的工人……構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被分配到裝配車間,名義上是“儲備干部”,實際工作就是跟著生產線干活,熟悉流程。

車間主任姓周,一個臉色黝黑、嗓門洪亮、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他根本沒把這個“儲備干部”當回事,直接把他扔給了一個小組長。小組長是個干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對陳志遠這種“大學生”帶著天然的排斥和不信任。

“喏,跟著老耿學!多看,多干,少說話!”小組長指著流水線旁一個沉默寡言、佝僂著背的老工人。

老耿,五十多歲,滿臉皺紋,雙手粗糙得像樹皮,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掉的油污。他負責的是流水線上一個關鍵但異常枯燥、重復的工位——給金屬部件去毛刺。他動作熟練得如同機器,幾乎不說話,眼神渾濁而疲憊。

陳志遠試圖展現(xiàn)他的“組織才能”和“積極心態(tài)”。他看到工人們效率不高,休息時閑聊抱怨,便主動提出要搞個“效率提升小方案”,還想組織“工友互助學習小組”。結果,小組長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瞎折騰什么?干好你的活!產量完不成,大家都扣錢!”工人們也對他投來冷漠甚至敵視的目光,覺得他“不接地氣”、“想表現(xiàn)自己”。

一次,陳志遠發(fā)現(xiàn)一個工藝流程上的小問題,可能導致零件不良率上升。他興奮地認為找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興沖沖地寫了一份“合理化建議”交給周主任。周主任掃了一眼,嗤笑道:“毛頭小子懂什么?這工藝用了十幾年了!你才來幾天?做好你的去毛刺!”隨手把建議書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巨大的挫敗感再次襲來。更讓他震撼的是工廠底層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看到了無數個“老耿”: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重復著機械的動作,拿著微薄的薪水,忍受著噪音、粉塵和工頭的呵斥。他們像流水線上沒有生命的零件,沉默地運轉著,眼神里是對生活的麻木和絕望。他想起職高的李鐵柱,想起自己父母在田地里佝僂的身影。原來,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里,在現(xiàn)代化的工廠中,這種無聲的苦難依然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這比錢世通的刁難更讓他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悲涼。這里不需要“激情”,不需要“口號”,只需要像老耿一樣,沉默地、麻木地、日復一日地重復。

他試圖和老耿交流。休息時,他遞給老耿一根廉價的煙。老耿愣了一下,默默地接過,點燃,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渾濁的眼睛似乎有了一絲微光。“娃……念過書?”聲音沙啞干澀。

“嗯,剛畢業(yè)。”陳志遠回答。

老耿沉默了很久,才又開口,聲音像砂紙摩擦:“念書好……念書好……別像我們,一輩子……釘死在這機器上。”他指了指轟鳴的流水線,眼神里是深深的、無法言說的疲憊和對后代微弱的期盼。那一刻,陳志遠感到一種錐心的刺痛。他所謂的“成功”、“大老板”夢想,在這個巨大的、吞噬生命的工業(yè)機器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和遙遠。他堅持了不到三個月,在周主任又一次因為他“動作慢”(他不熟悉)而破口大罵后,他默默地摘下工牌,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臨走前,他偷偷把剩下的半包煙塞給了老耿。老耿沒有抬頭,只是佝僂的背影似乎更彎了些。

(四)第三份工:廣告公司業(yè)務員與“零”的羞辱

接連的打擊,讓陳志遠的雞血消褪了大半,現(xiàn)實的壓力卻越來越沉重。房租、飯錢、交通費……帶來的幾百塊錢早已見底。他開始感受到生存的緊迫感。他必須盡快找到工作,無論是什么!

這一次,他放低了身段,不再執(zhí)著于“儲備干部”或“行政”,把目標瞄準了門檻相對較低的銷售崗位。他相信自己的“溝通能力”(學生會主席練出來的)和“不屈精神”(《心光》的核心),一定能做好銷售!

一家規(guī)模中等的本地廣告公司錄用了他,職位是“廣告業(yè)務代表”。經理姓吳,是個穿著時尚、口若懸河、眼神里透著精明算計的年輕人。入職第一天,吳經理就給他們這批新人打雞血:“銷售!是離錢最近的職業(yè)!是英雄的戰(zhàn)場!在這里,沒有底薪,只有高提成!你的收入,取決于你的野心和努力!干得好,月入過萬不是夢!”這和成功學的論調高度契合,瞬間又點燃了陳志遠心中殘存的火焰。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戰(zhàn)場!

然而,現(xiàn)實是冰冷的。他被分配負責“掃街”和“電話陌拜”——最原始、最辛苦、成功率最低的銷售方式。吳經理丟給他一本厚厚的黃頁電話簿和一疊粗糙的宣傳單頁,就再沒管過他。

·陳志遠開始了他的“征戰(zhàn)”:

掃街:頂著烈日或寒風,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一家家店鋪敲門進去。“老板您好,我是XX廣告的,請問您需要做廣告嗎?”迎接他的,大多是冷漠的擺手、不耐煩的“不需要”,甚至直接當他是空氣。一天下來,腿像灌了鉛,嗓子冒煙,宣傳單頁發(fā)出去不少,連一個有意向的客戶都沒碰到。

電話陌拜:坐在嘈雜的辦公室角落,對著電話黃頁,一遍遍撥號。“喂,您好,請問是XX公司嗎?我是XX廣告……”話沒說完,電話那頭通常是“啪”的掛斷聲,或者“不需要!別再打來了!”的呵斥。一天打幾百個電話,耳朵嗡嗡作響,心理備受摧殘。

第一個月,他的業(yè)績是:零。

第二個月,依舊是:零。

經理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同事們的業(yè)績榜上,他的名字永遠墊底。那些業(yè)績好的老業(yè)務員,看他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笑。

“喲,我們的大主席,今天又‘開張’了嗎?”一個業(yè)績不錯的女業(yè)務員陰陽怪氣地問。

“銷售不是靠嘴皮子喊口號就行的,小朋友。”一個資深業(yè)務員拍拍他的肩膀,語氣“語重心長”,眼神卻充滿戲謔。

吳經理把他叫到辦公室,指著空白的業(yè)績表,冷冷地說:“陳志遠,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你看看你,兩個月了,零蛋!學生會主席?哼,頂個屁用!我告訴你,再給你一個月,如果還是沒單子,卷鋪蓋走人!公司不養(yǎng)閑人!”

“零蛋”兩個字,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陳志遠臉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和失敗。他引以為傲的“溝通能力”、“組織能力”,在真正的銷售戰(zhàn)場上,在冷酷的KPI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那些《財富箴言錄》里關于“杠桿”、“機遇”的華麗辭藻,在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前,碎成了齏粉。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深切的懷疑: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巨大的壓力下,他更加拼命。他學著其他老業(yè)務員的樣子,在烈日下站得更久,電話打得更勤,笑容擠得更“真誠”。但結果依舊慘淡。他像一只無頭蒼蠅,在巨大的城市迷宮中絕望地亂撞。生存的壓力和業(yè)績的羞辱,像兩條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他開始失眠,頭發(fā)大把地掉,眼中布滿血絲。那套成功學的書,被他扔在了床底,落滿了灰塵。

第三個月底,他的業(yè)績依然是零。吳經理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直接讓行政通知他:“明天不用來了。”走出那棟寫字樓時,天空飄起了冰冷的冬雨。陳志遠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城市吐出來的垃圾,一文不值。那個“月入過萬”的夢,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五)第四份工:短暫創(chuàng)業(yè)與世態(tài)炎涼

連續(xù)的失敗,讓陳志遠身心俱疲,口袋也徹底空了。他搬出了求職公寓,在一個待拆遷的城中村角落里,租了一個只能放下一張床的違章搭建棚屋,租金每月一百五。

走投無路之際,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創(chuàng)業(yè)!自己當老板!《財富箴言錄》不是說了嗎?“為自己打工才是真正的杠桿!”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盤點自己僅有的“資源”:幾百塊生活費(家里寄來的最后一點錢),學生會主席的“人脈”(但省城舉目無親),以及……滿腔的不甘。他決定從最小成本做起——擺地攤。

考察了一番,他選擇了賣手機配件(數據線、貼膜、耳機)。他覺得這玩意兒成本低,需求大。他用僅有的錢,在批發(fā)市場進了一小批貨,在一個允許擺攤的夜市角落,鋪開了一塊塑料布。

·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再次短暫點燃了他。他學著旁邊攤主的吆喝,臉上努力擠出笑容。然而,現(xiàn)實再次給了他當頭一棒:

位置差:好位置早被“老江湖”占了,他的角落人流稀少。

沒經驗:不知道如何招攬顧客,定價不合理(要么太高賣不出,要么太低沒利潤)。

競爭激烈:旁邊攤位看他新來的,故意壓價搶生意。

城管驅趕:像驚弓之鳥,一看到穿制服的就手忙腳亂地收攤逃跑,有一次跑丟了好幾根數據線。

幾天下來,不僅沒賺錢,還虧了本。他蹲在昏暗潮濕的棚屋里,看著攤在床上的、賣不出去的劣質貼膜和耳機,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創(chuàng)業(yè),遠比他想象的艱難百倍。那些成功學里輕描淡寫的“白手起家”,在現(xiàn)實中是如此的沉重和殘酷。

·更讓他心寒的是世態(tài)炎涼。他走投無路時,試著給幾個他認為關系還不錯的大學同學(包括王磊)打電話,想借點錢周轉。電話那頭:

有人支支吾吾,借口剛工作沒錢。

有人直接拒絕,語氣冷淡。

甚至有人聽說他在擺地攤,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啊?擺地攤?不至于吧?你好歹也是學生會主席啊……”

只有王磊,沉默了一會兒,說:“志遠,我現(xiàn)在手頭也緊。不過……你要是實在沒地方住,可以暫時來我這兒擠擠地板。”這已經是冰冷的現(xiàn)實里,唯一一絲微弱的暖意了。

最終,他的“創(chuàng)業(yè)”在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后,以徹底失敗告終。不僅虧光了本錢,還欠了房東半個月房租。房東是個刻薄的老太太,堵在門口罵罵咧咧,限他三天內搬走,否則就扔東西。陳志遠像喪家之犬一樣,在省城寒冷的冬夜里,拖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游蕩。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幾個硬幣,連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面都買不起。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走投無路”。那套曾經奉若圭臬的成功學,此刻像一堆散發(fā)著腐臭味的垃圾,被他踩在腳下。什么《心光》,什么《財富箴言錄》,全是騙人的鬼話!他感覺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被社會拋棄的廢物。

(六)第五份工:電話銷售與精神崩潰

為了生存,陳志遠不得不再次低頭。他找到了一份不需要經驗、門檻極低的工作——電話銷售,推銷一種據說能“包治百病”的保健品。公司在一個破舊的寫字樓里,環(huán)境嘈雜,煙霧繚繞。

主管是個滿嘴黃牙、眼神兇狠的中年男人。他丟給陳志遠一份漏洞百出、夸大其詞的“話術”腳本,惡狠狠地說:“照著念!聲音要大!語氣要肯定!被罵了就當沒聽見!一天打不夠三百個電話,沒飯吃!”

·這是一份泯滅尊嚴的工作。陳志遠坐在狹窄的格子間里,戴上耳機,麻木地撥號,對著冰冷的電話線,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念著那些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謊言:

“阿姨您好,我們是XX健康中心的專家,檢測到您身體存在嚴重隱患……”

“大爺,我們這個產品是國家863計劃成果,對您的老寒腿有奇效……”

電話那頭,大多是憤怒的斥罵:“騙子!滾!”、“再打過來報警了!”偶爾有老人被話術唬住,問上幾句,陳志遠內心就備受煎熬。他想起了自己鄉(xiāng)下的父母,如果他們也接到這樣的電話……

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負罪感,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樣上班、下班,回到那個冰冷的棚屋。他開始做噩夢,夢見那些被他欺騙的老人痛苦的臉,夢見錢世通、吳經理、周主任、房東老太太……所有嘲笑過、欺壓過他的人,圍著他獰笑。他夢見自己掉進一個無底深淵,不斷下墜……

一天下午,他正在機械地念著話術,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虛弱、帶著哭腔的聲音:“小伙子……我……我老伴剛走……我這心里……難受啊……你們這個藥……真能讓我好受點嗎?”老人的無助和脆弱,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陳志遠麻木的外殼。

“我……我……”陳志遠喉嚨像被堵住,那句“絕對有效”的謊言怎么也說不出口。巨大的負罪感和長期積累的壓力瞬間爆發(fā)!他猛地摘下耳機,狠狠摔在桌子上,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啊——!!!”眼淚決堤而出。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驚呆了,看向他。主管怒氣沖沖地走過來:“陳志遠!你他媽發(fā)什么瘋!不想干了滾蛋!”

陳志遠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死死盯著主管,一字一句地說:“這活兒……我不干了!這騙人的勾當……我干不了!”說完,他推開主管,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沖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沖進了省城冬日灰蒙蒙的、冰冷的空氣里。他漫無目的地狂奔,直到精疲力竭,癱坐在一個無人的街角,抱著頭,失聲痛哭。精神,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七)第六份工:最后的稻草與微光

第五份工作的崩潰式結束,讓陳志遠徹底墜入了深淵。他在那個冰冷的棚屋里昏睡了三天,靠一點餅干和自來水度日。高燒不退,渾身酸痛。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幾乎要將他摧毀。他開始認真地思考:是不是該認命了?是不是該滾回那個他拼盡全力想逃離的河南農村?像父親一樣,一輩子面朝黃土?

就在這時,他那個早已欠費停機的破舊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王磊打到了房東老太太那里,輾轉聯(lián)系上了他。

“志遠?你還活著嗎?”王磊的聲音帶著焦急,“我聽同學說……你情況不太好?你在哪兒?”

聽到熟悉的聲音,陳志遠積壓的委屈、絕望、痛苦瞬間爆發(fā),對著話筒泣不成聲。

王磊沉默地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末了,他嘆了口氣:“地址給我。我過去。”

王磊的到來,像一道微光,照進了陳志遠黑暗的世界。他看著陳志遠憔悴不堪、胡子拉碴、蜷縮在冰冷被窩里的樣子,什么都沒說,出去買了退燒藥、食物和一大桶礦泉水。他默默地幫陳志遠收拾了凌亂不堪的棚屋,燒了熱水,看著他吃了藥。

“先活下來,再說別的。”王磊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他沒有問太多,也沒有提過去那些“成功學”的荒唐事。

在王磊的照顧下,陳志遠的高燒退了,身體慢慢恢復。王磊臨走前,硬塞給他五百塊錢:“先拿著,把房租交了,吃點好的。工作……慢慢找,別急。”

靠著這五百塊錢,陳志遠暫時度過了危機。身體稍好,生存的壓力又迫使他再次尋找工作。這一次,他徹底剝掉了所有的光環(huán)和幻想。他找到了一份最底層的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做牛奶促銷員。穿著滑稽的奶牛玩偶服(只露出眼睛),在超市門口,機械地揮舞著手臂,用嘶啞的聲音喊著促銷口號:“新鮮牛奶!買一送一!快來買啊!”

這份工作不需要技術,不需要口才,只需要體力、忍耐和徹底的“不要臉”。他麻木地站在那里,忍受著路人的無視、小孩的拉扯、以及超市主管的挑剔。曾經的“學生會主席”,曾經的“大老板”夢想,如今被塞進一個可笑的玩偶服里,在超市門口招攬顧客。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心如死灰。

然而,正是在這份卑微到塵埃里的工作中,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絲微小的“銷售”實感。當他看到有人因為他的吆喝而駐足,最終買走一箱牛奶時,內心會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無關理想,無關成功學,僅僅是完成了一項任務,換取了生存的資本。

一天,一個穿著樸素的老奶奶,顫巍巍地走到他面前,沒有買牛奶,卻遞給他一個溫熱的煮雞蛋:“小伙子……天冷,站一天不容易……吃個雞蛋墊墊……”老奶奶渾濁的眼睛里,是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善意。

陳志遠藏在玩偶服里的眼睛,瞬間濕潤了。在這個冰冷的城市,在這個他飽嘗世態(tài)炎涼、人性冷酷的角落,這一絲來自陌生人的、微不足道的溫暖,卻像一根救命稻草,讓他幾乎凍結的心,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他接過雞蛋,隔著厚厚的玩偶服,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促銷工作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個月,超市活動結束,他再次失業(yè)。但這一次,他沒有崩潰。他口袋里有了微薄的積蓄(促銷工資),更重要的是,老奶奶的那個雞蛋和王磊的援手,像黑暗中的兩點星火,讓他知道,這個世界并非只有冷酷。他像在冰雨中跋涉了太久的人,雖然渾身濕透、冰冷刺骨,但心底最深處,那點求生的本能和對溫暖的渴望,反而被淬煉得更加純粹和堅韌。

他退掉了棚屋,拖著行李箱,再次站在省城喧囂的街頭。眼神不再有初來時的狂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現(xiàn)實反復捶打后的疲憊、麻木,以及一絲……沉淀下來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一年,六份工作,六次跌倒,從學生會主席到超市促銷玩偶,從雞血沸騰到心如死灰。他曾經堅信的一切都被打得粉碎。

但他還站著,沒有倒下。

他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渾濁的空氣。下一步,該往哪里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浮夸的口號、虛幻的光環(huán)、不切實際的夢想,都被這場畢業(yè)季的冰雨沖刷得一干二凈。他需要的是活下去,是找到一塊真正能落腳的、哪怕再卑微的基石。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僅剩的幾十塊錢,和那個曾經被他奉為圣經、如今卻皺巴巴臟兮兮的《心光》手冊。他掏出手冊,看了一眼封面上那個依舊握拳吶喊的男人剪影,嘴角扯出一個苦澀而冰冷的弧度。然后,他用力一揚手,將那本手冊,連同他過去一年所有的狂熱、屈辱和不切實際的幻想,狠狠地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去他媽的!”他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他緊了緊單薄的衣領,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匯入了省城洶涌而冷漠的人潮。背影孤獨而倔強,像一個剛剛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傷痕累累卻不肯倒下的士兵。前方,依舊是迷霧重重,但至少,他不再相信那些虛幻的光。他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丈量這真實世界的每一寸冰冷與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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