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雯小時候總跟后山的霧氣玩。

清晨的霧裹著草木的腥氣，漫過石階時，能沒到她的膝蓋。她踩著霧跑，看褲腳被染成濕漉漉的白，聽霧里傳來細(xì)碎的聲響——像有人在嚼野果，又像枯枝被踩斷。

奶奶總罵她：“霧里有‘東西’，別瘋跑。”她偏不聽，直到某天，霧里伸出只枯瘦的手，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輕輕拽了拽她的羊角辮。

她回頭，霧濃得化不開，那只手縮回去的瞬間，她聽見個尖細(xì)的聲音笑：“跟我玩呀。”那天之后，小雯再不敢碰后山的霧。

可霧像長了腳，總追著她。她坐在門檻上吃烤紅薯，霧會從門縫里溜進(jìn)來，纏上她的腳踝，涼絲絲的；夜里睡覺，窗簾沒拉嚴(yán)，霧就順著月光爬進(jìn)來，在床腳堆成一團(tuán)，隱約能看見個矮矮的影子，正歪著頭看她。

她跟奶奶說，奶奶卻摸她的額頭：“傻囡囡，哪有什么霧。”

直到某個清晨，她被雞叫驚醒，看見窗臺上放著顆野山楂，沾著濕漉漉的露水。而窗外的霧里，有個黑黢黢的輪廓，正踮著腳往屋里瞅，嘴角咧得老大，露出尖尖的牙。小雯把野山楂攥在手里，指尖被那股涼意刺得發(fā)麻。她沒敢聲張，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把果子埋進(jìn)了院角的菜地里。可那天晚上，她剛躺下，就聽見窗欞被什么東西輕輕敲著，篤，篤，篤，節(jié)奏慢得像有人在數(shù)著她的呼吸。

她蒙在被子里，渾身發(fā)僵。奶奶的鼾聲在隔壁屋起伏，灶房里的老鐘滴答作響，襯得那敲門聲格外清晰。不知過了多久，聲音停了，可她總覺得有雙眼睛，正透過窗紙的破洞往屋里看。

第二天一早，小雯看見窗臺上擺著兩顆野山楂，比昨天的更紅，蒂上還沾著幾縷黑褐色的絨毛，像是什么動物蹭過的痕跡。她盯著那絨毛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前幾天在山里撞見的那個矮東西——它身上的毛，就是這樣又粗又硬，沾著山泥的顏色。

“奶奶，山里是不是有會送果子的東西？”她扒著奶奶的胳膊問，聲音發(fā)顫。

奶奶正搓著玉米，聞言手一頓，抬頭看了看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別瞎說，”奶奶把她拉到身邊，手在她頭頂摩挲著，“山里的東西，不能問，不能看，更不能接它們的東西。”

可已經(jīng)晚了。

那天下午，小雯去河邊洗碗，剛蹲下身，就看見水里漂著個東西。是個用茅草編的小籃子，里面盛著幾顆野栗子，殼上還留著牙咬過的印子，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牙印。她盯著籃子看，水里忽然映出個影子——矮矮的，背佝僂著，就站在她身后，臉貼著她的頭發(fā)，一股土腥混著腐葉的氣味，直往她鼻子里鉆。

小雯嚇得手里的碗“哐當(dāng)”掉在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腿。她猛地回頭，身后空蕩蕩的，只有風(fēng)吹過蘆葦蕩的沙沙聲。可那股氣味沒散，像粘在了她的衣服上，洗了三遍還是能聞見。

夜里，敲門聲又響了。這次不再是輕敲，而是用什么硬東西刮著窗紙，刺啦，刺啦，像是要把紙劃破。小雯捂住耳朵，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生疼。忽然，刮紙聲停了，緊接著，一個尖細(xì)的聲音貼著窗戶響起，像指甲在玻璃上劃：“跟我玩呀……你的辮子，很好看……”

是那天霧里聽見的聲音！小雯猛地想起自己的羊角辮，早上奶奶剛給她梳的，用的是紅布條。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辮子，指尖觸到布條時，忽然想起那個矮東西的臉——它的眼睛是渾濁的黃，像浸在泥水里的玻璃球，可盯著她的辮子看時，那眼睛里竟閃過一絲亮得嚇人的光。

“奶奶！奶奶！”她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

奶奶披著衣服沖進(jìn)來，手里攥著根燒火棍，往窗外喊：“山里的東西，別纏著娃娃！再不走，我燒符紙了！”說著，真從灶房摸出一疊黃紙，點(diǎn)燃了往窗外扔。火苗竄起來的瞬間，小雯看見窗外的黑影猛地往后縮了縮，像怕火燙。

紙灰飄落在窗臺上，奶奶又往門口撒了把糯米，嘴里念念有詞。小雯縮在奶奶懷里，聽著奶奶的聲音發(fā)顫，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奶奶也會怕。

那之后，敲門聲沒再響起，窗臺上也沒再出現(xiàn)野山楂。可小雯總覺得那東西沒走。她去河邊洗衣時，總看見水里有個矮影子跟著她的倒影；上山拾柴時，背后總像有目光黏著，回頭卻只有風(fēng)吹動的茅草。

最嚇人的是某個傍晚，她在曬谷場收玉米，忽然看見草垛后面露出半張臉——扁扁的，鼻子塌成一道縫，嘴角裂到耳根，正對著她笑。它手里攥著根紅布條，是她早上梳頭時不小心扯斷的那根。

小雯嚇得轉(zhuǎn)身就跑，玉米散落了一地。她聽見身后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有人在嚼玉米，又像爪子踩在干草上。她不敢回頭，拼了命往家跑，直到撞進(jìn)奶奶懷里，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天晚上，奶奶把家里的油燈點(diǎn)得特別亮，還在小雯枕頭底下壓了把剪刀。“明天，咱就去鎮(zhèn)上住幾天，”奶奶摸著她的頭，聲音啞得厲害，“等過了這陣霧，再回來。”

小雯點(diǎn)點(diǎn)頭，盯著油燈跳動的火苗，忽然想起奶奶說過，山里的“臟東西”怕光，怕火，更怕人離開。可她總覺得，那東西不會就這么算了。它藏在霧里，藏在草垛后，藏在水里的倒影里，正等著她掉以輕心的那一刻。

夜?jié)u漸深了，窗外的風(fēng)帶著霧氣吹進(jìn)來，涼絲絲的。小雯攥著枕頭底下的剪刀，聽著遠(yuǎn)處山里傳來一聲尖細(xì)的笑，像在說：我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