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頂層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璀璨星河。冰冷的、無機質的光流淌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幾何圖案,卻吝嗇于給予一絲暖意。顧言陷在寬大的黑色沙發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右手掌心傳來一陣陣鉆心蝕骨的、有節奏的鈍痛,如同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反復碾磨。
麻藥的效力早已褪盡,醫生縫合時針線穿過皮肉的細微觸感仿佛還殘留在神經末梢,清晰得令人煩躁。更清晰的是林小小那張慘白的、泫然欲泣的臉,和她那句帶著微顫、如同魔咒般在他腦中反復回響的話——
*“喜歡……能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的人?!?
每一次回響,都像在已經血肉模糊的創口上再撒一把鹽,帶來一陣尖銳的、混合著某種陌生悸動的痙攣。他煩躁地屈起左手手指,指關節用力抵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試圖驅散那頑固的聲音和隨之而來的、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思維空白感。
然而徒勞無功。掌心的痛和心口的亂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在這片冰冷的寂靜里??諝夥路鸲寄塘?,沉重地壓迫著胸腔。
他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刺破這片混亂、或許能抓住一點真實碎片的錨點。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沙發旁矮幾上那臺待機的輕薄筆記本。屏幕幽暗,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顧言伸出了左手。指尖冰冷,觸碰冰涼的金屬外殼時激起細微的戰栗。他掀開屏幕,幽藍的光瞬間亮起,映亮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眼底深不見底的暗涌。指紋解鎖,屏幕亮起,復雜的金融數據界面跳了出來。
他的手指在觸控板上滑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迫切和隱秘的焦灼,熟練地繞過層層權限,無聲無息地侵入了公司安保系統的核心。監控管理界面彈出,無數個小窗口密密麻麻排列,映照著深夜公司各個角落的寂靜。
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沒有半分猶疑,直接鎖定了總裁辦外助理區那個小小的監控畫面。
畫面加載出來的瞬間,顧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凌晨一點半,整個辦公區理應空無一人,陷入沉睡般的黑暗。然而,在那片由工位隔板分割出的、屬于林小小的角落里,竟亮著一小團孤零零的光暈。
是她的臺燈。
她沒走。
她就坐在那里,背對著攝像頭,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寬大的辦公椅里,幾乎要被椅背吞沒。柔和的暖黃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勾勒出她單薄瘦削的肩膀輪廓,微微塌著,帶著一種沉重到極點的疲憊和……脆弱。
她面前攤開著一份文件。顧言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穿透不算高清的畫面,精準地捕捉到文件右下角——那是他龍飛鳳舞、極具個人風格的簽名。幾個小時前,他帶著滿心煩躁和尚未完全平息的驚濤駭浪簽下的名字。
林小小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了那個姿勢里。時間在監控畫面里無聲地流逝了十幾秒。就在顧言幾乎以為畫面卡頓,或者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右手。
纖細的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充滿了巨大不確定性的遲疑,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文件上那個墨跡未干的簽名上。
指尖沒有滑動,只是虛虛地懸停著,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極其緩慢地沿著“顧言”兩個字那遒勁有力的筆畫輪廓,一點一點地移動、描摹。燈光下,她的指尖泛著一點瑩白,微微顫抖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隨時可能消散在晨光里的幻夢。那份專注,那份近乎卑微的、不敢真正落下的觸碰,隔著冰冷的屏幕,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了顧言猝不及防的心臟。
他屏住了呼吸,胸腔里那股翻騰的熔巖仿佛瞬間凝固,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壓迫感。
就在這時,監控拾音器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聲響。
是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吸氣聲。
緊接著,一聲細若蚊吶、帶著濃重鼻音和無法掩飾哭腔的喃喃自語,微弱地、卻無比清晰地穿透了屏幕的阻隔,撞進了顧言死寂的深夜:
“對……對不起……”
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墜落,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顧言緊繃的神經上。
“對不起……”
她又重復了一遍,聲音更低,更破碎,尾音消失在壓抑的哽咽里。那細小的肩膀隨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某種巨大的重量,終于彎折了下去。她猛地抬起沒有觸碰簽名的那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將后續所有可能泄露的嗚咽強行堵了回去。只有那劇烈起伏的、單薄的肩背線條,無聲地訴說著洶涌的悲傷和自責。
轟——!
顧言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這一聲帶著哭腔的“對不起”里,徹底崩斷!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劇痛、暴怒、心疼和某種更深沉鈍感的洪流,以毀滅性的姿態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他甚至沒有思考,那只纏著厚厚紗布、縫了三針的右手,猛地攥緊成拳!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溢出。
掌心剛剛縫合的傷口在巨大的外力擠壓下瞬間崩裂!鉆心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沿著手臂的神經直沖大腦皮層,讓他眼前猛地一黑。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溫熱的、黏膩的液體正迅速滲透層層紗布,濡濕了他的掌心,帶來一片令人心驚的濕滑。
可這生理上尖銳到極致的痛楚,此刻竟奇異地被另一種更龐大、更洶涌的情緒徹底淹沒。
就在他攥緊拳頭、傷口崩裂的同一秒,那片一直堅不可摧、屬于林小小的思維空白屏障,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琉璃,轟然崩塌!
不是他主動去探知。
是她此刻那洶涌澎湃、毫無遮掩的、幾乎要將她自己溺斃的強烈心緒——那鋪天蓋地的愧疚、無措、自我厭棄,以及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連她自己都無法厘清的情感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以最原始、最猛烈的方式,毫無阻隔地、狂暴地沖進了他的意識!
不再是無聲的空白!
不再是模糊的屏障!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聽”到了她的“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烙印在靈魂深處——
*‘我毀了團建…害他受傷…流了那么多血…他一定很痛很痛…都是我的錯…我怎么那么蠢…說那種話…’*自責的念頭如同尖利的碎片,瘋狂切割。
*‘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冷…他一定討厭死我了…明天…明天我肯定會被開除的…’*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可是…可是…’*一個微弱到幾乎要被自責淹沒的細小聲音,帶著無法言說的眷戀和絕望,輕輕顫抖著響起,*‘他的名字…寫起來…是這樣的感覺…’*指尖下那虛幻的觸感帶來的悸動,微弱卻固執。
*‘對不起…顧言…對不起…’*最后,只剩下這鋪天蓋地的三個字,帶著血淚的重量,反復沖刷,將她自己徹底淹沒。
這洶涌的心聲洪流,比掌心的劇痛更猛烈百倍地沖擊著顧言!他猛地向后靠進冰冷的沙發靠背,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蒼白得嚇人。那只緊攥的、不斷滲血的右手,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原來如此。
原來那片空白的背后,并非虛無。
而是每一次,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當他試圖靠近、試圖探究時,他自己那精密運轉的心智便會瞬間宕機,陷入一片無法思考的空白。而此刻,當這屏障因她劇烈的情緒崩潰而碎裂,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直面了她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那驚濤駭浪的中心,竟刻著他的名字。
原來他聽到的,從來不是她的“心聲”。
而是她此刻,因他而起的、痛徹心扉的悲鳴。
監控畫面里,林小小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捂嘴的姿勢,小小的身影在孤燈下顫抖,像寒風中一片隨時會凋零的葉子。
顧言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了緊攥的右手。掌心一片濡濕的溫熱,紗布上迅速暈開一片刺目的深紅,如同他此刻被某種陌生情感灼燒的內心。劇痛依舊清晰,但那巨大的、顛覆性的認知洪流,已將這痛感沖刷得微不足道。
他幽深的目光死死鎖在屏幕上那個顫抖的身影,仿佛要將她此刻的脆弱和絕望,連同那一聲聲無聲的“對不起”,一起刻進靈魂深處。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冰冷地閃爍,編織著永不落幕的繁華幻夢。
而在這片死寂的、彌漫著血腥氣和巨大情感漩渦的公寓里,顧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碰到了愛的本質——
不是掌控,不是解讀,不是他引以為傲的讀心。
而是在另一個人無聲的悲喜里,心甘情愿地,成為一場盛大而寂靜的默片。
一個無法被“聽見”,卻注定要被深刻感知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