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十八步問寒山
- 畫道萬千
- 萬古紅塵作伴
- 3822字
- 2025-07-13 11:43:11
黔靈山的朔風(fēng)卷著煤灰和腐朽的草木屑,嗚咽著掃過破敗的棚戶屋頂。聞人黎昕背著簡單的行囊,腰間《和其光》的粗糙木軸壓著洗得發(fā)白的麻布衣褶。他腳步踩在通往村口那條熟悉的、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的泥濘小路上,每一步都帶起一點點粘稠的灰黑泥漿。
村寨里安靜得可怕。不再有孩童追逐嬉鬧的尖笑,不再有婦人扯著嗓子的吆喝,連雞鴨都縮在破爛的籬笆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只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有氣無力的哀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驅(qū)之不散的腥臊氣,混雜著血腥、恐懼和某種大型野獸殘留的、令人作嘔的濕熱體味。幾處房屋被某種巨力強行扒開了半邊,斷裂的木梁如同猙獰的獠牙刺向灰蒙的天空。滿地狼藉,散落著被撕碎的衣物碎片、踩碎的破碗和尚未完全干涸、呈現(xiàn)出暗紅色的巨大爪印!
就在昨夜。如同噩夢。
凄厲絕望的哭嚎撕裂了熟睡的夜空,混雜著令人頭皮發(fā)炸的野獸咆哮!狂暴的沖擊撞碎柴門的悶響!那并非尋常山中覓食的豺狼,而是不知被什么驚擾了蟄伏之地、如同潮水般涌入村寨的兇戾巨獸!其中甚至有幾頭站起來足有丈高的鋼鬃暴熊!它們眼睛血紅,涎水如同小瀑從獠牙間滴落,粗壯的爪子輕易撕開單薄的土坯墻!慘叫聲在巨爪揮舞和利齒咀嚼的瘆人聲響中戛然而止!
聞人黎昕是第一個沖出去的。他甚至來不及完全驅(qū)動《和其光》,只將注入微末真元的粗糙畫軸如同燒紅的鐵棍,狠狠輪向最先撲向他家窩棚的幾頭鐵骨青狼!
嗡——嘭!
刺耳的骨裂伴隨著沉悶碰撞!幾頭惡狼如同破麻袋般被蘊藏震蕩之力的畫理砸飛!污血在半空劃出弧線。但這根本無法阻擋獸群。它們太多了!聞人黎昕像一塊投入血色怒海的礁石,在洶涌的獸潮中奮力搏殺!每一次揮動畫軸都抽空他丹田一絲真元,汗水混雜著濺到臉上的獸血迅速冷卻。
“跑!!”他喉嚨吼得幾乎要撕裂,聲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獸吼和哭嚎里。
有人看見了他模糊的身影,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驚惶失措地朝著他的方向涌來。
“聞人小哥!”
“救救!救救孩子!”
混亂推搡!背后是洶涌獸群!
慌亂中,一個抱著襁褓的婦人被腳下雜物絆倒,尖叫著向后倒去,而她身后,一頭剛剛撕裂了鄰居身體的鋼鬃暴熊,那血腥的獠牙巨口,已然籠罩了她的頭頂!
聞人黎昕目眥欲裂!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如同被弓弦崩開的箭矢!《和其光》粗糙的畫軸被他全力貫注真元,如同燒熔的鈍鐵,筆直刺向那暴熊的后頸!
嗤!
畫軸未能洞穿那厚如鋼板的鬃毛,卻在真元催發(fā)的劇烈震動下,狠狠撞進了皮肉!暴熊發(fā)出一聲痛極的、炸雷般的咆哮!攻擊被強行打斷!
然而這一耽擱,側(cè)面另一頭低俯著身子、如同巨大蜥蜴般的鬼眼山魈,那布滿黏液的、長滿倒刺的舌頭如同索命毒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狠狠抽向聞人黎昕毫無防備的腰肋!
砰!
倉促間只來得及側(cè)身卸力!巨大的力量如同攻城錘撞上!聞人黎昕只覺得喉頭一甜,整個人如同斷線風(fēng)箏般被狠狠砸飛出去!重重摔進一戶人家破碎的窗欞里!碎木玻璃刺破單衣,深深扎入皮肉。
“呃……”劇痛讓他蜷縮了一下。丹田的真元在剛才極限的爆發(fā)中幾乎耗空,如同被掏空的破口袋。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那婦人抱著襁褓連滾爬爬,險之又險地脫離了暴熊的陰影。她被其他人死命拽走時,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眼中是死里逃生的恐懼,卻沒有任何停留!
斷后?掩護?
沒有一句言語。只有身后越來越近的腥臭獸息!和遠處那些跌跌撞撞、只顧倉皇逃命的背影!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灌滿了聞人黎昕的四肢百骸,比昨夜凜冽的山風(fēng)更冷,比野獸撕咬皮肉的痛楚更刺骨!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背后洶涌追來的獸潮,也沒有那么可怖。
……
泥濘的村口小路盡頭,低矮的牌坊歪斜著,像個垂死的怪物。聞人黎昕停住了腳步。行囊冰冷沉重,《和其光》的木桿抵著肋骨。他轉(zhuǎn)過身。灰蒙蒙的晨光下,整個村寨活下來的人,幾乎都聚在牌坊另一側(cè),如同受驚的麻雀擠在一起,沉默著。
幾十張面孔,憔悴,恐懼,劫后余生的空洞,凝固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男人的眼神躲躲閃閃,婦人把懷里的孩子摟得更緊。昨夜那些被他擋在身后、得以逃命的臉,此刻只是沉默地回避他的目光。廢墟的焦糊味混著血腥飄散。幾處殘骸余燼未滅,冒著一縷縷稀薄的、茍延殘喘的青煙。
李鐵牛臉上昨天礦洞里的血泥污跡還在,此刻又添了幾道新抓痕,嘴唇囁嚅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干澀沙啞的聲音:“黎……黎小哥……”聲音像是破風(fēng)箱抽動。
聞人黎昕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那眼神沉靜得不似少年,更像山巔冷硬的石頭,將所有驚懼、哀求和躲閃都映照得一清二楚,卻不起絲毫波瀾。
昨夜那一瞬間被拋下的徹骨寒意還在骨髓里回蕩,像淬了毒的冰錐。這些沉默的人,需要庇護,卻又懼怕他那不同于“正常”的力量,懼怕那份沾染了畫師手段的血腥與因果。
他想保護他們。
但昨夜證明,在這黔靈山下,在這個只靠躲避就能活下去的地方,他這點可憐的力量,做不到。留下,只會將更大的災(zāi)厄引來,或者在某一天,像昨夜一樣,再次被拋在棄子之地。
念頭如同冰冷的鐵水,在他心頭流淌、凝固。他對著這沉默而龐大的人群,開了口,聲音不大,也沒有悲憤,只有一種勘破后的平直:
“我走。去尋些力氣回來。”
話語落地。眾人微微一震。沒有挽留,沒有追問要去哪里。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心頭。
聞人黎昕頓了頓。他微微抬起下頜,目光挨個從那些低垂的臉上掠過。這一次,他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絲,帶著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探問,穿越了冰冷的空氣:
“誰……愿同我一起?”
聲音不高,卻在死寂的村口如冰針墜地。
回應(yīng)他的是更加沉重、更加空曠的沉默。幾十個人,像幾十尊泥塑木偶。昨夜抱著孩子跌倒的婦人死死咬著嘴唇,幾乎滴出血來,她的丈夫一只手緊緊攥著她的胳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沖出去。那些在他斷后時得以逃命的人,頭垂得更低,仿佛要將臉埋進腳下冰冷的泥土里。
沒有一只腳愿意跨出那一步。
聞人黎昕看著這死寂的圖景,看著牌坊旁那個被砸破缺口、象征某種模糊“界限”的石墩子。他的目光最終落向遠處黔靈山脈的方向。深褐色的山體在灰白的天幕下起伏,如同巨獸沉眠的脊梁。濃霧如同沉厚的裹尸布,纏在山腰,遮住了更高的山巒。那后面是什么?無人知曉。
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踏出第一步。
第一步。踩在牌坊內(nèi)側(c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步子邁得很小,卻異常沉穩(wěn)。
第二步。腳尖微微用力,泥土在靴底發(fā)出被擠壓的細微“噗”聲。
第三步。行囊輕微的晃動,《和其光》冰涼的木桿撞在髂骨,發(fā)出極低的悶響。
第四步。他微微側(cè)了一下頭,耳畔似乎還殘留著昨夜婦人被拉走時那一聲短促的抽泣。
第五步。第六步……步履的節(jié)奏均勻,像是在丈量某種刻板的距離。每邁出一步,他必定停下,扭轉(zhuǎn)身軀,回頭望向牌坊下那凝固的人群。
他一步。一回首。
一步。一回首。
人群就在那里,卻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灰敗,僵死。距離沒有縮短,反而在每一次回首中,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冰冷。每一次他回首的目光掃過,都能看到有人微微瑟縮,仿佛被那眼神里的某種東西燙傷了。
第十步。踩在牌坊下石墩的陰影邊緣。一個約莫七八歲、臉上抹著黑灰鼻涕的男孩,身體微微向前傾了一下,腳尖蹭著地面沾滿泥漿的爛草鞋,似乎想動。旁邊那個摟著他的瘸腿老婦人(斷腿被泉液浸潤過,此時竟能站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驚醒,枯瘦如同鷹爪的手指瞬間狠狠摳進孩子細瘦的肩胛骨里!指甲陷進破舊的夾襖!孩子痛苦地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身體被那股巨力死死拽了回去,像被強行按回巢穴的幼鳥。老婦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聞人黎昕的背影,里面只有深不見底的恐懼。
第十七步。身體已經(jīng)完全走出了牌坊下方那一點可憐的陰影。寒意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毫無遮攔地從四面八方的曠野涌來,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袍。身后牌坊的影子,已經(jīng)拉成了一條細長的、冰冷的橫線。人群依舊沉默,佇立在橫線的另一端,像立在黃泉岸邊的木偶。
第二十三步。腳下的路變成純粹的荒野泥濘,夾雜著細小的冰碴。褲腳立刻被打濕,冰涼的泥漿粘附上來。他再次回頭。這一次,距離已經(jīng)足夠遙遠,遠到那些聚集的人群,在冬日的慘淡晨光下,只剩下模糊的一片灰影,如同山腳下匍匐的、被遺棄的破布堆。只有幾縷掙扎求生的青煙,如同絕望揮舞的手臂,在死寂的寨子上空,最終消散無形。
第二十七步。前方的路徹底沒入荒草和冰冷的薄霧。寒風(fēng)吹拂,亂草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鬼影搖曳。腰間《和其光》的粗糙木軸似乎感受到了荒野外更純粹的、彌漫著原始腥氣的殺伐場,竟極其微弱地震顫了一下,如同飲血的劍器發(fā)出低鳴。
他的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徹底沉靜下去。如同寒潭底部被投入萬載玄冰,不起一絲漣漪。那曾因“源泉”靈液滋養(yǎng)而凝聚溫潤的丹田原液,此刻變得無比凝練而冰冷。
第二十八步。踏出。身體徹底離開村寨范圍,踩入曠野深處冰冷堅硬的凍土。
他站定。不再回首。
朔風(fēng)卷動他額前枯草般的碎發(fā),撕扯著單薄染血的破衣衫。前路是無盡荒蕪的黔靈山脈,濃霧遮蔽了更高更遠的天穹。冷硬的背影,嵌在灰白色的天穹與同樣灰白色的凍土之間,像一柄剛剛從熔爐里淬火成型、丟入冰水中的刀胚,所有的光芒都內(nèi)斂成最深沉的黑。
片刻死寂后。
一個短促、冰冷,如同碎冰相互敲擊的微弱音節(jié),從他緊抿的唇縫間逸出,瞬間便被浩蕩山風(fēng)吹散:
“……走。”
不知是對身后的群山說,還是對腰間沉寂下來的畫軸說,抑或是對自己體內(nèi)那團凝縮如冰、只剩下純粹生存意志的核心說。
隨即,那瘦削到近乎嶙峋的身影,頂著寒山荒野的風(fēng),毫不遲疑地向前邁去。步履很快消失在山口濃得如同實質(zhì)、仿佛吞噬萬物的慘白霧氣深處,仿佛整個黔靈山的陰影都撲落下來,將他徹底包裹。
牌坊下那片模糊的灰影里,幾雙眼睛似乎模糊地跟著轉(zhuǎn)動了幾下,最終也沉入一片更深的麻木。沒有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