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遺塵無字碑
- 畫道萬千
- 萬古紅塵作伴
- 4197字
- 2025-07-30 10:55:45
尸臭混著凍水河腥風灌入鼻腔。石景行潰爛的后頸傷口如同腐敗的蜂窩,幾只綠頭蠅貪婪地鉆探著污血。聞人黎昕拖著半廢的左腿,每一步都踩在凝結著黑褐色血漿的泥地里,發出粘稠的噗嗤聲。腰間的《和其光》木軸如同沉重的斷骨,《星圖》血月余暉蟄伏在皮肉下隱隱灼痛,懷中粗陶燈盞的陰冷同塵意正壓制肩頭潰爛的瘙癢。身后潭山的輪廓在暮色中如同蟄伏巨獸。
三輛蒙著沾滿泥漿厚布、車轅裂開道道干紋的馬車停在凍水河石灘轉角。十幾個人影圍著火堆沉默忙碌,空氣里飄著劣質米面蒸騰的酸餿氣。一個瘦骨嶙峋如禿鷲般的老頭穿著漿洗發白的舊袍子坐在篝火邊突出的木樁上,渾濁老眼掃過石灘走來的少年,在那身血污污泥漿的破袍上停留片刻,揮了揮手:“過河缺個扶轅填坑的,給口吃的。來不來?”聲音像砂紙磨過銹鐵。
口吃的代價是命。聞人黎昕舔了舔干裂嘴唇,點頭。
車隊沿著凍水河干枯的支流向上游走。河道被歲月沖刷得溝壑縱橫,碎冰堆積在渾濁水流邊緣。他被分在最后一輛最破的板車旁。負責這車牲口的是個背影佝僂得如烤熟蝦米的老馬夫,渾身包裹在一件打滿各色補丁的厚重蓑衣里,頭發灰白蓬亂,臉上被風霜刻刀雕滿了深壑。老馬夫很少說話,眼神躲閃混濁,只在聞人黎昕因腿傷跟不上深一腳淺一腳跋涉時,沉默地用一根纏著破布的舊鞭桿,示意他去扶住板車尾部一根磨損得厲害的加固橫轅。每次沉重的車輪碾過坑洼,那根木橫梁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全靠身后人死命頂住才能避免散架。
第三日黃昏,河道岔口,河谷驟然收窄,兩側山壁陡峭如斧劈。三輛破舊馬車緩緩駛入一個依附斷崖搭建的棧道驛站前。驛站破爛的籬笆院里支著幾桌油膩桌子,幾個佩刀挎劍的漢子正啃著骨頭喝酒,呼喝聲震耳。居中那輛最好的馬車簾子“嘩啦”掀開,一個身穿細綢云紋夾襖、面皮白凈卻透著一股油滑病氣的青年探出身,手里隨意彈著顆花生米,嗓音尖利:“停車!歇腳!上熱湯!快著點!這破路顛死小爺了!”是主家的紈绔,人稱“瑯少爺”。驛站老板佝僂著腰小跑近前,陪著小心:“這位少爺,館小食薄…”
瑯少爺手指一彈,花生米劃過弧線砸在老板額角,留下油膩紅?。骸皢?!小爺餓了!沒聽見?”他目光掠過院角蹲在地上啃窩頭的破爛車夫雜役,撇了撇嘴,滿臉嫌惡。
驛站門口喧嘩未歇,山口方向馬蹄如悶雷滾近!
十余騎裹著灰黃色勁風沖進驛院!馬背上的騎手個個精悍剽悍,領頭的黑臉壯漢腰挎一口纏著舊布卻難掩暗紅血跡的厚背鬼頭刀。刀柄末端用鐵絲釘著一個剝了皮的、風干的拳頭大小小獸頭顱,眼窩空洞,獠牙外露。
“媽的!晦氣東西擋路!滾開!”那黑臉首領一眼看見堵在門口主仆圍護著的瑯少爺那輛油光水滑的馬車,眼神陡然陰戾如豺狼,馬鞭毫無征兆地掄起,“啪!”地一聲脆響!鞭梢不是抽人,而是狠狠抽在那馬車的車轅雕花護欄上!
價值不菲的紅木護欄瞬間斷裂崩飛!
“啊!”車廂里瑯少爺猝不及防,一聲尖叫跟著劇烈的搖晃栽進車廂!精心梳理的發髻頓時亂如雞窩!
老馬夫和幾個雜役驚得向后退,聞人黎昕眼神一凝,腳步微微后錯避開飛濺的木屑?,樕贍數能嚪蜃o衛反應過來,兩個精悍護衛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怒目而視:“放肆!敢驚我家少爺座駕!”
黑臉首領嗤笑一聲,眼中兇光畢露,隨手摸出腰間一枚銅質符牌晃了一下,符牌上刻著一只腳踏血浪的猙獰水獸!“水蛟幫辦事!再吠一句,讓你們這群垃圾全填了凍水河!”聲音不高,卻帶著血腥味。
水蛟幫三字一出,那兩個護衛臉色刷白,按刀的手瞬間僵住。驛站老板更是抖如篩糠,差點跪下?,樕贍敀暝鴱能噹锫冻鰜y發白臉,又驚又怒又懼:“你…你們知道小爺是誰…”
“呸!狗屁不是的雜毛雞!再聒噪試試?”另一個馬上的水蛟幫漢子啐了一口,目光掃過瑯少爺那身鮮亮綢緞,滿是輕蔑嘲弄。黑臉首領不再理他,目光掠過噤若寒蟬的眾人,最后落在那堆在驛站柴棚角落里碼放整齊的、干透的耐燒粗大硬柴上:“老李頭!挑好的柴火趕緊裝上!誤了我們楊執事回湖島的大事,你這破館子也別開了!”聲音不容置疑。
驛站老板慌忙指揮手下雜役搬柴。本就狹窄的驛院更顯擁擠。
一個年輕雜役抱著捆好的柴捆匆匆穿過水蛟幫馬匹和瑯少爺馬車之間狹窄的空隙。恰在此時,黑臉首領旁邊一個面頰干瘦如猿猴、眼神閃爍的水蛟幫漢子猛地一抖馬韁,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青驄馬似受驚又似故意,前蹄高高揚起!
“嘶聿聿——!”
馬匹揚蹄長嘶!巨大的黑影籠罩而下!那抱著柴捆的雜役哪見過這場面,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朝側面猛退躲避!抱著的一大捆沉重柴火脫手向前砸落!
呼啦!沉重的柴捆帶著風聲,直砸向剛剛被驚動、正煩躁甩著鬃毛的瑯少爺那匹拉車的棗紅馬后腿位置!
驚馬!踢人!本就受驚的漂亮栗色健馬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堆粗柴猛砸到后腿關節!
“聿——?。。 崩躐R發出一聲凄厲痛楚的慘嘶!發狂般猛地尥起后蹄狂蹬亂踹!身體劇烈扭動!
“少…少爺小心!”一直垂首侍立車旁的一個年長老仆反應極快,猛地撲向還在手忙腳亂爬起的瑯少爺!
砰?。?!咔吧!
一聲沉悶至極的撞擊伴隨著清晰的骨裂聲!
混亂驚叫聲里,栗色驚馬的一只鐵鑄般的后蹄,帶著千鈞巨力狠狠踹在那擋在瑯少爺身前的老仆腰肋!
那老仆只發出半聲短促的悶哼!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被踹得橫著飛了出去!狠狠砸在數丈外一輛破舊板車的車幫上!滑落在地!蜷縮的身子劇烈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身下迅速洇開一大灘暗紅的血泊!腰腹位置,骨骼塌陷!斷裂的骨茬刺穿皮襖!觸目驚心!
整個驛站院瞬間死寂!
栗色驚馬被車夫死死勒住韁繩,仍在不安地噴著白氣踏蹄?,樕贍攪樀妹鏌o人色縮在車廂里。幾個護衛臉色鐵青卻不敢動彈。
水蛟幫眾騎一片哄笑。那個干瘦如猿猴、抖韁驚馬的漢子得意地朝黑臉首領擠了擠眼,像是邀功。黑臉首領嘴角掛著嘲弄的冷笑,馬鞭一指地上血泊:“老李頭!趕緊清干凈!看著晦氣!楊執事的柴火裝好了?動身!”
水蛟幫眾騎在雜役們恐懼敬畏的眼神中,囂張收攏碼好的柴火,馬蹄轟隆離去,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具迅速冰冷的尸體。
驛院重新騷動起來。仆人們戰戰兢兢地收拾殘局。瑯少爺被護衛攙扶著下車,臉色慘白地繞著血泊走開幾步,指著地上被踢死的老仆怒罵:“蠢貨!沒用的老東西!看個馬都看不好!險些害了本少爺!”他驚魂稍定,看著血污皺眉,“趕緊弄走!扔崖下喂狼!看著惡心!”他氣急敗壞地踹了一腳旁邊車輪,“晦氣!這破地方一刻也不呆了!連夜走!”再也沒看那具尸體一眼。
老馬夫佝僂的身體在風中抖了一下。他默默地靠近那具蜷縮在板車旁、血染大半黃泥地的尸體。那是個他叫不上名字的雜役。可能姓張,或者姓王?在車隊里跟他一樣,是最底層沉默的苦力。渾濁老眼里映著那灘暗紅血泊,干枯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聞人黎昕站在幾步外冰冷的夜色里,緊握著那根沉重的加固橫木?!锻鋲m》燈盞在懷,燈壁上的暗紅血符冰冷,散發出吸納萬物的沉凝意感。他能“感覺”到那灘血泊中彌漫的絕望不甘,那生命最后一刻被當做垃圾掃開的冰冷。那股沉重的死氣和怨念正被《同其塵》那污穢的吞噬本源隱隱吸引。
無人阻攔瑯少爺。老仆的尸體很快被兩個雜役用破草席卷裹,拖去驛站后山拋了。
夜更深,寒霧起?,樕贍數谋╈迮c恐懼催逼車隊連夜啟程,車輪碾碎石灘冰碴發出單調而疲憊的碎響。
凍水河在前方拐彎流入陡峭峽谷,河道收窄,水流湍急。破舊板車尾部的加固橫木,在一次車輪碾進深坑時,發出了令人心悸的、遠超從前的刺耳“嘎吱”聲!整根木梁劇烈彎折出一個巨大弧度!眼看就要從中斷裂!
時刻用肩背頂住那根橫木的老馬夫,如同被巨錘砸中!那張布滿風霜刻痕的臉瞬間被巨大的驚懼和絕望凍結!他佝僂的身體死死抵住橫梁斷裂處,試圖用單薄身軀承受那崩裂的重壓!口里發出急促而絕望的嘶吼:“頂住!快!塌了車散貨我們都沒命!”
在聞人黎昕沖過去的瞬間!
砰咔嚓——?。?!
刺耳的斷裂聲如同朽骨寸寸粉碎!
那根承受了無數次重壓、早已布滿微不可查裂痕的加固橫梁,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從中崩斷!巨大的回旋崩解力量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瘋牛!
“呃——??!”老馬夫絕望的嘶嚎被撕裂!斷裂的木茬如同鋒利的矛尖,在他拼命抵住裂口的位置上狠狠橫掃而過!他瘦小佝僂的身體被巨大的斷裂力量猛地帶飛起來,狠狠撞在側旁凸起的冰冷巖石上!背部撞碎!一口濃稠腥紅的血漿混合著碎裂的臟器碎片狂噴而出!溫熱的液體濺射在聞人黎昕急速伸出的手上!
崩斷的橫梁一頭砸在爛泥里,板車在巨響和碎裂木屑中歪斜停住。河谷的風突然變得冰寒徹骨。
老馬夫軟倒在碎石里,口鼻噴著帶泡沫的污血,每一次抽搐都帶出更多的破碎內臟。他渾濁的眼珠努力轉動,看向沖到自己面前、濺滿熱血的少年。喉管里“嗬嗬”倒氣。一只滿是裂口老繭的枯手徒勞地向前抓握著空氣,最后艱難地、蘸著自己口涌的鮮血,在自己破麻褲膝蓋處——那最厚實的地方——狠狠抓扯了兩下!似乎在蘸血!
他的眼神死死盯著聞人黎昕,渾濁老眼里充斥著無盡的哀求與絕望的囑托!嘴里噴著血沫含糊哀求:“幫…幫我…找…找孫……”話未說完,抓撓膝蓋的手無力地滑落,瞳孔迅速放大、凝固。
老馬夫死了。直到咽氣,都沒人知道他的全名。他褲腿上留下兩個模糊的、被指印攥出的泥污破洞,如同遺言般空洞。
聞人黎昕沾著溫熱污血的手冰冷地垂在身側。他看著那雙凝固著無盡悲苦與哀求的渾濁老眼,懷中污濁的同塵燈盞傳來死氣的吸扯感。峽谷寒風凜冽。前車的瑯少爺在聽到動靜后探出頭看了一眼石灘上的狼藉,破口大罵:“廢物!一群沒用的豬玀!車要是翻進河里毀了云錦,你們這些賤命的雜種賠得起嗎?!還有那個擋道的短命老鬼!自己撞死還想拖累本少?!死了干凈!晦氣!”罵完縮回車廂。無人看那灘快速變冷的血污。
峽谷夜風如刀。聞人黎昕蹲下身,用衣襟下擺沾了渾濁的河水,一點點擦去臉上濺到的、仍帶著體溫的污血。風干的血跡如同冰冷的疤。懷中《同其塵》燈盞沉默地吸收著石灘上彌漫的恐懼、絕望與冰冷死氣,那道暗紅的血墨符記越發陰冷沉郁。斷裂的朽木橫梁歪在爛泥中,碎裂的茬口扭曲猙獰。
他看著指尖干涸的暗褐色。老人臨死的哀求被風卷走,不留一絲痕跡。商隊的護衛冷漠地清理碎石加固另一根備用的粗糙圓木車轅。沒人再看灘涂那具蜷縮破麻布下的矮小尸身。
三轉家族趙家的云紋旗在朔風中噼啪作響,如同招魂的幡。那瑯少爺的馬車簾后傳來幾聲不耐煩的呵斥催促。峽谷上方絕壁的陰影如同沉重的磨盤壓下來。前路是無盡凍水河的嗚咽。
聞人黎昕沉默地扶住那根新換的、更加粗糲的原木橫梁,肩胛抵住冰冷凹凸的紋理。每一次車輪顛簸,新木梁上傳來的沉重力量都比之前那根更加兇猛地擠壓著他的筋骨。
力量。冰冷的念頭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唯有握得住的爪牙,才能刻下死者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