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紡織二廠打樣車間的轟鳴聲，如同奔流不息的潮水，裹挾著“海魂”破浪前行的希望。然而，在這片看似激昂的聲浪之下，一股冰冷的潛流正悄然涌入。

濱海市紡織工業局派出的“聯合工作督導組”，在副局長孫國富的心腹、設備科科長鄭懷山的帶領下，于次日準時進駐省紡二廠。鄭懷山四十多歲，身材微胖，臉上總掛著程式化的笑容，但那雙藏在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睛，卻閃爍著精于算計的冷光。他帶來的兩名組員，一個來自生產科，一個來自質檢辦，都是平日里以“嚴謹”、“摳細節”著稱的人物。

他們的到來，受到了廠方“熱情而規范”的接待。李強親自出面，寒暄周到，安排妥帖。但在客氣禮貌的表象之下，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警惕和隔閡。

督導組的工作很快展開。他們并不指手畫腳，也不直接干預生產，而是提出了極其“規范”的要求：每日生產進度明細報表、每批面料入庫質檢報告（需附原始單據復印件）、每道工序的作業指導書及操作工人名單、甚至包括鉚釘等輔料的采購合同及合格證明…所有文件，均需一式三份，每日下班前報送督導組辦公室備案。

同時，督導組“為了更好把控質量，避免后期爭議”，要求對關鍵工序進行“旁站監督”。于是，在裁床旁，在鉚釘機邊，總能看到督導組成員沉默而立的身影，他們拿著筆記本，不時記錄著什么，那種無聲的注視，比大聲的呵斥更讓人倍感壓力。

“媽的！”一個老師傅趁著休息的空檔，蹲在車間門口狠狠吸了口煙，對旁邊的工友抱怨，“干了這么多年活，從來沒這么別扭過！旁邊戳著那么幾個人，跟監工似的，手都快不會動了！”

“就是，你看老劉，今天上袖子的時候手抖了一下，線有點歪，其實根本不影響啥，那戴眼鏡的（指生產科那位）立馬就記本子上了！這哪是來幫忙的，分明是來找茬的！”

流言和怨氣在工人中間悄悄彌漫。生產效率，在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規范” scrutiny下，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

李強氣得在辦公室里直轉圈，卻又無可奈何。對方的所有要求，都在“合理合規”的框架內，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甚至抱怨。他只能不斷給工人打氣，暗中要求老師傅們更加倍小心，但這無疑又增加了時間和心理成本。

楊平安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車間里，一方面是為了及時解決技術問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應對督導組隨時可能提出的“咨詢”。他親眼看著工人們變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束手束腳。那種蓬勃的、創造性的生產激情，正在被冰冷的、條條框框的“監督”所蠶食。

“鄭科長，”楊平安找到正在臨時辦公室查閱文件的鄭懷山，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工友們反映，旁站監督有點影響操作節奏。您看，是不是可以…”

“楊工啊，”鄭懷山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笑容可掬地打斷他，“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海魂’項目現在是市領導高度關注的重點項目，更是我們局改革試點的標桿，容不得半點馬虎。嚴格把控質量，既是對項目負責，也是對省紡二廠負責，更是對最終用戶負責。現在嚴格一點，是為了避免將來出現更大的問題。你說對吧？這也是孫副局長反復強調的。”

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堵得楊平安啞口無言。他看著鄭懷山那無懈可擊的笑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出。

他知道，孫國富的刀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遞了出來，刀刃上淬著“規范”和“負責”的毒液。時間，就在這看似“嚴謹”的流程中，被一點點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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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江市，城西老城區。

陳師傅拄著拐杖，走進一條狹窄、嘈雜的舊巷。巷子兩邊是斑駁的磚墻，晾衣竿橫七豎八地伸出窗戶，掛滿了各色衣物。空氣里彌漫著飯菜和舊生活的氣息。

他的腳步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舊書報亭前。亭子里坐著個戴老花鏡、頭發花白的老頭，正就著昏暗的光線修補一本破舊的連環畫。

“老哥哥，生意還行？”陳師傅湊過去，壓低聲音，用拐杖輕輕敲了敲亭子的木板壁。

老頭抬起頭，看到陳師傅，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恢復平靜。他左右看了看，才低聲回應：“湊合活唄。你個老家伙，不在家享福，跑我這破地方來干嘛？”

陳師傅迅速從懷里掏出那個用油紙包裹嚴實的小包，閃電般塞進老頭手里：“幫個忙，老哥哥。把這東西，交給‘銅錘’家的人，就說…是‘江邊的野花’托送的，急件！”

老頭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他捏了捏那個小包，手感很薄，像是紙張或膠片。他深深看了陳師傅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迅速將小包塞進了攤桌下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里。

“銅錘”是早年間一位以剛正不阿、脾氣火爆著稱的老紀委的綽號，雖然他早已退休，但他的門生故舊仍在某些關鍵崗位上。“江邊的野花”則是一個臨時代號。

陳師傅不再多言，拍了拍老頭的胳膊，轉身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融入了巷子的人流之中，仿佛只是一個來串門的老街坊。

那顆蘊含著驚雷的火種，終于通過這條隱秘的、幾乎被遺忘的舊日渠道，送了出去。但能否點燃燎原之火，仍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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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市，紡織工業局小會議室。

“聯合工作督導組”的每日例會正在召開。鄭懷山坐在主位，聽著兩名組員的匯報。

生產科的王干事翻著筆記本：“…今日鉚釘工序，三號機位工人操作略有遲疑，鉚接時間平均超出標準零點五秒，雖未影響質量，但反映出工人心理壓力較大，可能影響長期穩定性…”

質檢辦的李干事接著匯報：“…抽查昨日入庫的熒光面料批次，其耐磨擦色牢度檢測報告顯示為四級，符合國標，但較廠內控標準（四點五級）略低。雖不影響使用，但建議對后續批次提出更高要求…”

鄭懷山認真聽著，不時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

這時，楊平安忍不住開口：“鄭科長，王干事，李干事，鉚接時間零點五秒的誤差在合理范圍內，不影響結構強度。熒光料色牢度四級已經完全滿足甚至遠超漁民工裝的實際需求，我們之前…”

“楊工，”鄭懷山再次微笑著打斷他，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你的專業判斷我們尊重。但督導組的職責，就是發現任何潛在的、哪怕微小的風險點。記錄下來，是為了更好的分析和預判，這也是對項目負責嘛。我們要力求完美，不是嗎？”

他轉向兩名組員：“王干事提到的人工心理壓力問題，很有價值，記入報告。李干事提出的面料內控標準建議，也記下來，后續與廠方溝通。”

楊平安看著鄭懷山那副“一絲不茍”、“高度負責”的嘴臉，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他感覺自己就像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每一次掙扎，都被更溫柔也更牢固地纏繞收緊。他們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在不斷地“發現”問題，哪怕這些問題微不足道甚至不存在。他們的目的，就是讓整個過程變得無比正確，也無比緩慢和沉重。

會議在一種極其“規范”和“嚴謹”的氣氛中結束。鄭懷山拿著記錄著各種“微小風險”和“建議”的筆記本，滿意地離開了。

楊平安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漸暗。廣交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而“海魂”的生產，卻在“督導”下，如同陷入了泥沼。

他必須想辦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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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江市第一人民醫院，夜幕降臨。

夏雨反鎖了病房門，正準備休息，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

她心中一凜，這么晚了，會是誰？

拿起聽筒，里面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陌生的男性聲音，語速極快：

“夏技術員？聽著，你托人送的東西，收到了。情況已知悉，非常嚴重。但對方警覺性很高，動作也很快，濱江這邊可能已有防備。你自己務必注意安全！近期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的接觸，醫院方面也未必絕對安全。我們會盡快研究，但在我們聯系你之前，保持靜默！重復，保持靜默！”

電話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

夏雨握著聽筒，手心一片冰涼。

東西送到了！而且送到了能理解其嚴重性的人手里！

但對方的警告也讓她瞬間毛骨悚然。“濱江這邊可能已有防備”、“醫院方面也未必絕對安全”…

她猛地看向緊閉的房門，又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感覺到無數雙眼睛正在暗處窺視。孫國棟、孫國富兄弟的能量，似乎遠超她的想象。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走到門口，再次確認門已反鎖，又搬過一把椅子，輕輕抵在門后。然后，她從枕頭下摸出那把楊平安留給她的、用于拆線頭的鋒利小剪刀，緊緊攥在手里，和衣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她睜大眼睛，耳朵捕捉著門外走廊的任何一絲異響。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手臂上的疤痕仿佛也在隱隱作痛。

驚雷已然送出，但引信能否點燃，何時點燃，無人知曉。而她自己，已徹底暴露在雷暴將至前的、令人窒息的無邊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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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市，省紡二廠外的小餐館。

楊平安和李強對坐小酌。桌上擺著幾樣小菜，但兩人顯然都沒什么胃口。廠里壓抑的氣氛和督導組帶來的無形壓力，讓他們都倍感疲憊和憋悶。

“這么下去不行！”李強悶了一口酒，重重放下杯子，“產量上不去，工期肯定耽誤！廣交會要是趕不上，前期所有投入都打水漂！”

楊平安沉默著，目光凝重。

“平安，你得想想辦法！”李強盯著他，“那幫家伙是沖著你來的，也只有你能破這個局！總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我們耗死！”

楊平安何嘗不知。他腦海中閃過趙明遠副市長的面孔，但很快否定了再次越級求助的想法。那只能是杯水車薪，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他的目光落在餐館墻角堆著的幾個空紙箱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強哥，”楊平安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他們不是要‘規范’嗎？不是要‘流程’嗎？好，我們就給他們‘規范’！”

“嗯？”李強一愣，“什么意思？”

“督導組要的是書面上的‘無懈可擊’。”楊平安語速加快，“那我們就給他創造一個‘無懈可擊’！從明天開始，我們調整生產安排！”

“調整？”

“對！把所有老師傅、熟練工集中起來，成立一個‘快速反應班組’，專門負責關鍵工序和最終質檢！這個班組的工作，完全公開透明，歡迎督導組隨時‘旁站’！甚至請他們參與質檢標準的制定和復核！”

李強似乎有點明白了：“那…其他常規工序呢？”

“其他工序，”楊平安壓低了聲音，“分成兩班倒，人歇機器不歇，全力趕工！但這部分的生產報表…我們可以‘優化’一下上報方式和時間差…”

李強的眼睛亮了起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不是暗度陳倉，”楊平安糾正道，眼神銳利，“是集中優勢兵力確保核心質量，同時提高整體效率。我們給督導組他們最想看的‘樣板戲’，換取其他環節的喘息空間。所有操作都在廠內，都符合工藝標準，只是資源調配和進度管理的策略而已。他們若要較真，我們也有的說。”

李強猛地一拍桌子：“好小子！有你的！就這么干！老子明天就去安排！那幫大爺不是喜歡看嗎？就讓他們好好看著我的‘快速反應班組’怎么繡花！”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奔流遭遇暗礁，無法直接摧毀，便只能分流繞行，積蓄力量，等待最終匯合沖決的那一刻。一場無聲的、基于規則的反擊，就在這小小的餐館里，拉開了序幕。夜色中的濱海，暗流愈發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