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市紡織工業局，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無聲的巨石。

楊平安那封措辭嚴謹、卻字字如投槍的匯報信，通過市府辦一位與李強有舊交的科長之手，悄然遞到了趙明遠副市長的秘書案頭。如同預想的一樣，這封信并未在局里掀起公開的波瀾，甚至鮮有人知。但它所引發的震動，卻通過某種無形的、卻足夠強大的壓力渠道，精準地傳遞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周正宏局長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通話時間不長，周局長對著話筒連聲應著“是，是，明白，請您放心”，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放下電話，他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幾步，眉頭緊鎖，最終拿起電話，語氣嚴肅地下達了幾個指令。

變化隨之而來，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首先感受到的是設備科。之前那份要求“三家比價”、“質量檢測”的面料采購申請被迅速簽署放行，經辦人員臉上的倨傲和刻板變成了謹慎和效率，甚至主動打電話給老李，詢問是否需要協助聯系檢測機構。

緊接著，分管合作項目的科室負責人親自來到了設計研究所那間簡陋的會議室，臉上堆著略顯尷尬的笑容，將那份被“留待研究”的合作協議草案恭敬地還給了楊平安，并表示：“孫副局長指示，與省紡二廠的合作是當前重點工作，要特事特辦，全力支持。請楊工你們根據實際情況，盡快與省紡那邊敲定細節，局里流程一路綠燈，隨時上報，隨時審議?！?

甚至連之前卡住的那點繪圖工具的采購，也無聲無息地解決了。

籠罩在小組頭上那層粘稠滯澀的空氣，仿佛瞬間被一股強風吹散，重新變得通暢起來。

“這…這是怎么了？”秦主任拿著批復下來的采購單，有些難以置信，甚至有點惶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孫副局長他…”

老李可不管那么多，用力一拍大腿，咧開大嘴：“管他呢！批了就是好事！老子明天就帶人去省里拉最好的料子回來！”

小王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圍著那模特支架轉了好幾圈。

只有楊平安，心中了然。他臉上并沒有太多的驚喜，反而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他知道，這只是更高層權力短暫干預下的結果，是趙明遠副市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暫時撥開了孫國富布下的迷霧。孫國富并未離開他的位置，他只是暫時收斂了爪牙，潛伏回陰影之中，等待著下一次更致命的機會。

但無論如何，通道被強行打通了。時間，寶貴的時間，被搶了回來！

“主任，李師傅，”楊平安深吸一口氣，眼神銳利起來，“機會來了，就別猶豫。李師傅，你立刻帶人出發，按最高標準采購面料，越快越好！小王，你協助張工，把所有優化后的圖紙再核對一遍，確保萬無一失。我馬上聯系李強科長，敲定合作協議最終版，爭取明天就上報局里！”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小組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應聲而動，剛剛那點惶惑瞬間被巨大的干勁所取代。

會議室里再次充滿了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紙張翻動，鉛筆沙沙，電話鈴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一首激昂的進行曲。

楊平安走到窗邊，拿起電話，撥通了省紡二廠辦事處的號碼。

“強哥，”他對著話筒，聲音壓抑著激動，“障礙暫時清了。合作協議，我們這邊沒問題了，你看…”

電話那頭的李強似乎并不意外，哈哈一笑：“行啊平安！我就知道你有辦法！看來趙市長這把尚方寶劍夠快！好！我這邊條款也最終敲定了，技術轉讓費加銷售分成，具體比例按我們上次議定的。我馬上讓秘書把正式文本傳真過去！你拿到后直接走流程，我這邊同步啟動打樣和生產線調整！”

“太好了！強哥，謝了！”

“別謝我，是‘?；辍约籂帤?！抓緊時間，廣交會見！”

掛斷電話，楊平安用力握了握拳。一股久違的熱流在胸腔內奔涌。他回到桌邊，目光掃過忙碌的同事們，掃過那具沉默而堅定的“海魂”模特。

奔流，終于沖破了暗礁的阻隔，開始洶涌向前。雖然他知道，前方的航道絕不會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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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江市第一人民醫院，花園角落。

清晨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長椅上投下斑駁的光點?？諝馕?，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夏雨穿著一件略顯單薄的外套，坐在長椅上，手臂上的疤痕在陽光下依然顯眼。她面前，站著眉頭緊鎖、面色沉重的陳師傅。

夏雨將昨夜寫好的材料，以及小心包裹好的膠卷底片（她留下了最重要的兩張和票據殘角的照片副本），鄭重地交給了陳師傅。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卻清晰地將自己的發現、推斷、以及孫國棟秘書異常調取監控的行為，盡數告知。

陳師傅聽著，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握著材料的手微微顫抖。他不是驚訝于陰謀的存在，而是震驚于這陰謀的深度和牽扯面之廣。

“…國富…他竟然…”陳師傅的聲音干澀，帶著痛心和難以置信，“為了點蠅營狗茍，竟然能把手伸這么長，心腸狠到這種地步！連自己廠里的工人都要害！”

“陳師傅，”夏雨的目光懇切而堅定，“現在只有您能幫我了。這份材料，必須送到一個孫國棟、孫國富都影響不到的地方。濱江這邊的調查組，我擔心…”

“我明白！”陳師傅猛地點頭，渾濁的眼中迸發出一種老工人特有的耿直和憤怒，“你放心！小夏，這東西，拼了我這把老骨頭，也一定給你送到該送的地方去！我就不信，這天下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材料塞進懷里貼身的衣袋，用力按了按。

“你自己在醫院，千萬要小心！”陳師傅不放心地叮囑，“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門窗關好，陌生人別理會…”

“我知道，謝謝您，陳師傅?！毕挠晷闹杏科鹨还膳?，鼻尖微微發酸。

陳師傅又叮囑了幾句，這才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卻又異常堅定地匆匆離去。陽光拉長了他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卻又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夏雨望著他遠去，直到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才緩緩收回目光。她獨自坐在長椅上，微微松了口氣，但心臟依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繃著。材料送出去了，但危險并未解除。她暴露在明處，而對手藏在暗處，擁有著她難以企及的權力和資源。

她必須更加小心。同時，她也迫切地想知道濱海那邊的情況。楊平安的破釜沉舟，是否真的迎來了轉機？孫國富又會如何反撲？

她起身，慢慢走回病房大樓。每一步，都感覺像是在雷區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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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市紡織工業局，副局長辦公室。

孫國富站在那半扇窗簾投下的陰影里，背對著門口。窗外是濱海市灰藍色的天際線，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桌上，放著那份剛剛由科室送回來的、已經走完快速流程、只需他最終簽批就能生效的與省紡二廠的合作協議。旁邊，還有一份面料采購的放行單。

他的手指按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趙明遠…楊平安…

好一招隔山打牛！好一個“特事特辦”！

那封直接遞到市府辦的匯報信，像一根毒刺，雖然細小，卻精準地扎在了趙明遠最不耐煩的地方。于是，來自上面的壓力，輕而易舉地就碾碎了他精心布置的遲滯之網。

他甚至可以想象周正宏在接到電話時那唯唯諾諾的樣子，以及下面那些科室負責人見風使舵的嘴臉。

權力…這就是權力的滋味。高一階，便能壓死人。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合作協議上“技術轉讓費”、“銷售分成”等字眼上，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

簽嗎？

當然要簽。趙明遠的目光還盯著這里，他不能再明著對抗。

但是…

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簽，不代表沒有辦法。合作協議的執行，廣交會的籌備，這里面可做的文章太多了。省紡二廠不是他們自己的地盤，李強和楊平安的關系更是一步臭棋。生產質量、交貨時限、成本控制、市場反饋…任何一個環節出點“小問題”，都足以讓這個看似美好的合作陷入泥潭，甚至反目成仇。

而廣交會…更是如此。樣品能否準時到位？報送審批能否順利？甚至…展會期間會不會出現什么“意外”？

孫國富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鋼筆，在合作協議的審批欄上，緩慢地、一筆一劃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破紙張，帶著一種隱忍的狠厲。

簽完字，他按下內部通話鍵。

“通知‘濱海新貌’小組和省紡二廠方面，”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合作協議局里原則同意。鑒于廣交會時間緊迫，為確保合作順利，局里決定成立一個‘聯合工作督導組’，由我親自牽頭，相關科室派人參加。即刻介入，全程跟蹤協調合作協議的執行、樣品生產、質量把控以及廣交會籌備事宜。讓他們全力配合督導組工作?！?

放下通話器，孫國富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督導組。名正言順地介入，名正言順地“指導”，名正言順地…監督。楊平安，李強，你們不是想快嗎？我就派一群人陪著你們，盯著你們，用最“規范”的方式，“幫助”你們完成每一個步驟。

他倒要看看，在這層層“關懷”和“指導”下，你們還能翻出什么浪花！

陽光透過半扇窗，照亮了他半張臉，那鏡片后的眼睛，卻比陰影更加寒冷。

暗礁從未消失，它只是潛入了更深的水下，等待著奔流的船只自己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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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紡織二廠，打樣車間。

巨大的廠房里機器轟鳴，空氣中彌漫著新布料、染料和機油混合的氣息。巨大的裁床前，老師傅按照攤開的“?；辍弊罱K版圖紙，熟練地劃線下料。電動裁剪刀發出嗡嗡的聲響，將厚實的靛藍色帆布精準地分割成片。

縫紉機區域，幾十臺工業平縫車整齊排列，女工們埋首操作，針腳密集而均勻地走過雙層加厚的肩部、腋下。加固鉚釘的工序由男工負責，小型氣動鉚槍發出清脆的“咔噠”聲，將一顆顆銅質鉚釘牢牢地鉚在指定位置。

李強和楊平安站在車間過道中央，看著眼前熱火朝天的景象。

“怎么樣？平安！”李強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壓過機器的轟鳴，他臉上帶著自豪，“我這效率，沒得說吧？這條生產線我現在專門給你調出來了！老師傅帶頭，最好的工人！”

楊平安的目光掃過流水線上逐漸成型的“海魂”部件，心中激蕩。那粗糲的帆布，閃亮的鉚釘，醒目的熒光條…在他的圖紙上沉寂了太久，如今終于在這轟鳴聲中獲得了生命。

“強哥，太感謝了！”楊平安大聲回應，用力拍了拍李強的胳膊，“質量和工期，就全靠你了！”

“放心！保證在廣交會前，把漂漂亮亮的樣品和第一批貨都給你弄出來！”李強拍著胸脯，“不過…”他話鋒一轉，湊近了些，聲音壓低了些，“你們局里那個什么‘督導組’，今天上午跟我通過電話了，說是明天就要派人進駐廠里，全程跟蹤協調。口氣不小啊?！?

楊平安的心微微一沉。孫國富的反應快得驚人，而且角度刁鉆?！岸綄ЫM”，聽起來是支持，實則是監視和掣肘。

“來的都是‘專家’，咱們按規矩配合就好?！睏钇桨采裆蛔儯爸灰|量過硬，流程合規，他們挑不出毛病。”

“嗯，我心里有數?！崩顝婞c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商人的精明，“玩這套，老子也不怵。只要他們別瞎指揮，影響我生產就行。”

兩人正說著，車間主任快步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剛鉚好的腋下部件：“李科長，楊工，你們看看這個鉚釘的間距和力度，合不合格？”

楊平安接過來，仔細查看那枚冷硬的銅鉚釘，手指感受著它的牢固程度。李強也湊過來看了一眼。

“沒問題！”李強大手一揮，“就按這個標準來！只準高，不準低！”

車間主任應聲去了。

楊平安看著手中那件蘊含著力量與希望的半成品，緩緩握緊了拳頭。

奔流已然向前，無論水下還有多少暗礁，他都只能，也必須，一往無前。

車間的轟鳴聲，仿佛化作了時代浪潮奔涌的號角，沉悶，響亮，不可阻擋。而在這宏大的聲響之下，細微的角力，已在無聲處悄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