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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疼嗎?”

那未關(guān)嚴(yán)的門縫中,歸生身上的舊棉袍被粗暴地撕扯開大半,露出半邊瘦削的肩膀和纏繞著滲血布條的肩胛。

頸間、鎖骨、腰間遍布著青紫的指痕和曖昧的咬痕,在窗外透進(jìn)的雪光下,顯得格外刺目驚心。

陸燼的心跳驟然停止。

歸生十四,還未及笄。若還在謝將軍府,應(yīng)是無憂慮的年紀(jì)。

巨大的悲慟如同冰海倒灌,瞬間將陸燼淹沒。

什么感激涕零的那祁峰供養(yǎng)之恩。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的盡力侍奉?

那是自己視若珍寶的徒兒,在泥沼里掙扎,把最后一點干凈的血肉都剜下來,供奉給他這個師父。

他氣得手抖,第一反應(yīng)是追出院子,和那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拼命。可剛剛轉(zhuǎn)身,就因顫抖的腿腳跌在了地上。

百無一用是書生...

屋中人聽到院子的聲音:“師父???”粗重鼻音,還略帶哽咽的語氣里滿是擔(dān)心。

歸生用那雙顫抖的手飛快攏了衣襟,從屋里踉蹌地沖出來,看到陸燼坐在地上,嚇了一跳。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跑來:“師父!您怎么了?摔著了?”聲音焦急。她冰涼的手扶上他的胳膊,想將他拉起。

剛一用力,她繃緊的肩背線條就微微抽動一下。那肩膀暈透布條的血色順著手臂落在地上,她也只是皺眉,沒哼一聲。

陸燼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滿腔的無力與恨意滔天。

心如刀絞,莫過于此。那些歸生曾輕描淡寫帶過的“府里事多”、“不小心蹭到”,此刻都有了殘酷而清晰的注腳。

原來,他的小徒弟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粉飾太平,獨自吞咽著所有的苦楚。

陸燼知道自己一介文臣,又在北幽這蠻族地界兒,斷無可能為小徒弟出頭。

沖動行事,他自己死了倒也無所謂,若是連累歸生...

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里面已是一片熟悉的、溫潤而空洞的茫然。他反手握住歸生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微微一顫。

“沒事……方才一陣風(fēng)雪,迷了……迷了眼?!彼曇羲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強(qiáng)行擠出慣有的溫和,“歸生,扶為師起來。地上……涼?!?

“您快回屋暖暖。”歸生聲音盡量放得平穩(wěn),用力攙扶起他,拍掉他衣袍上的雪。

陸燼忽然想起她那個荒謬又絕望的“玩笑”。

“師父,要不...你把我娶了算了?!?

那哪里是玩笑?那是她在無邊黑暗中抓住的、唯一能想到的、逃離深淵的、扭曲的救命稻草,卻被他用“清譽”和“綱常”狠狠打了回去。

悔恨如同藤蔓,緩緩纏緊了他的肺腑。

她不是不懂倫理綱常。她是太懂了,才本能地想要一個或許可以稍稍庇護(hù)她的“名分”。哪怕這庇護(hù)來自一個瞎子,一個名義上父親般的師父,也好過在那祁峰的魔爪下徹底沉淪。

“過了年關(guān),我們回大征吧。”

年后,那祁峰要迎娶耶律親王的女兒。屆時邊關(guān)應(yīng)該會有所松懈。

大征北境他還有些舊識。

即便李章還在找他們,即便大征并不安全,他也實在不能、不忍,看著這孩子繼續(xù)如此下去。

“師父想家了嗎?”

“嗯?!?

運籌于靜,計取于時,這都是陸燼最擅長的。

年關(guān)不過月余。

他以為,他還是九年前那個最有耐心的獵手。

往邊關(guān)的路線,去找哪個舊部,以及那祁峰安排默默盯梢的暗衛(wèi),他都算無遺漏。

可每每歸生端著藥碗走近時,那寬大袖口不經(jīng)意滑落一截的手腕上,被粗糙麻繩或是什么東西磨破的血痕。

蹲下拾柴,褲腿滑上去,腳踝上方猙獰的青紫淤痕都揪著他的心。

歸生身上的傷越來越多,她掩飾的技巧在他漸趨清晰的視線下變得漏洞百出。

那些痕跡每一處都如此刺眼,帶著施暴者毫不掩飾的粗暴。

沖動...曾經(jīng)他從沒有過的沖動、怒氣、莽撞。讓他沒法以智待時。

終于當(dāng)窗外呼嘯風(fēng)雪,歸生還深夜未歸時,那刻意延長的等待便化作蝕骨的煎熬。

枯坐燈下。

什么耐心布局,謀定而后動。

文人風(fēng)骨里那點隱忍和等待時機(jī)的籌謀,都在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被徹底撕碎。

等不了一點兒。

多一刻,他的小徒弟就在煉獄里多煎熬一刻!什么周密計劃,什么萬全之策,都抵不過此刻焚心的痛楚。

他猛地起身,動作帶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胸腔里火燒火燎。

摸索出棉被中早就偷偷收拾好的包袱,剛推門出來。就恰巧碰到一個纖細(xì)的身影裹著滿身寒氣,步履蹣跚地從院門口撞了進(jìn)來。

她臉色在昏暗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習(xí)慣性地扯出一個笑容,聲音輕快:“這么晚了還沒睡?專門等我...嗎?”

話未說完,瞥見他背上突兀的小包袱:“去哪啊師父?”她朝他走,伸手上來扶他,關(guān)心的問:“眼睛怎么這么紅?”

就那么兩步,歸生左腿都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

“腿疼嗎?”

歸生剛搖頭,脫口而出:“沒...”卻忽然身形一滯,看向他追逐自己身形那雙清明的眼,瞬間明白了一切!

臉上勉強(qiáng)維持的笑容凝固:“師父,您能...您能看見了?”

陸燼什么都沒回答,可答案又都在眼里。那盛滿了心疼和溫潤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瞧著她,老淚縱橫。

確定了他復(fù)明,她才終于嗚咽出聲,像個迷路的孩子,一頭扎進(jìn)他懷中。

“疼嗎?”

“嗯?!睉牙锏暮⒆狱c頭,聲音委屈的不行,最后都化作破碎的哭泣。

“都是為師的錯...早就該走的?!标憼a抬頭,長嘆一口濁氣,心如刀絞,緊緊抱住她顫抖的身體:“師父帶你走!今夜就走”

風(fēng)雪夜,成了逃亡最好的掩護(hù)。

呼嘯的北風(fēng)卷起漫天雪沫,遮蔽了視線,也吞噬了聲響。

盯梢的兩個小廝,陸燼早就摸清了他們瞌睡的時間。帶著歸生前往守衛(wèi)相對松懈的路線,兩人朝著南方邊境穿行。

他知道那祁峰在城中有眼線,倉促行動風(fēng)險極大。但他更知道,再留下去,他會瘋。

只是兩人剛出上京,踏上城外的凍土,就被暗哨堵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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