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快結束時,江譯在超市理貨,忽然看到個熟悉的身影——是那位常去美術館的墨綠色旗袍婦人。她正站在調料區前,手里拿著瓶醬油,看了很久都沒放進購物籃。
他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阿姨,需要幫忙嗎?”
婦人轉過身,看到他時明顯愣了愣,手里的醬油瓶晃了晃。“是你啊,”她的聲音比在美術館時低了些,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像是要把每個細節都刻進眼里,“你在這里工作?”
“嗯,暑假兼職。”江譯笑了笑,注意到她指尖的玉珠串在微微發抖,“您在找哪種醬油?這邊有生抽、老抽,還有……”
“就這個吧。”婦人打斷他,匆匆拿起那瓶醬油,轉身就要走,卻在路過他身邊時,輕輕說了句,“你……長得真精神。”
江譯沒太在意,只當是長輩的客套。直到傍晚盤點貨物,店長遞給他個包裝精致的盒子:“剛才那位穿旗袍的阿姨留下的,說給你的。”
打開一看,是條深藍色的圍巾,針腳細密,邊角處繡著朵小小的玉蘭花。他愣了愣,想起小時候養母給他織的第一條圍巾,也是這個顏色,只是針腳沒這么好看。
晚上跟林溪視頻時,他把圍巾拿給她看:“今天在超市遇到你說的那位阿姨了,她送了這個。”
林溪的目光落在玉蘭花刺繡上,突然“啊”了一聲:“她也給過我東西!一支鋼筆,筆帽內側刻著‘硯’字。”她頓了頓,疑惑地說,“而且我發現,她看你的眼神……好像特別不一樣,就像……”
“像什么?”江譯追問。
“像藏了很多話,卻說不出口。”林溪的聲音低下來,“她跟我聊畫時,總愛問‘你覺得家人之間,是不是都有特別的記號?’當時我沒懂,現在想想……”
江譯沒說話,指尖輕輕撫過圍巾上的玉蘭花。他想起小時候,相冊里沒有嬰兒時期的照片,養母說他是被親生母親抱來的;想起初中時填家庭信息表,父親猶豫著劃掉“親生”兩個字;想起每次問起親生父母,家里的氣氛就會變得沉重。
其實他早就隱約知道自己是領養的,只是從沒說破。
過了幾天,江譯輪休,特意去了趟美術館,卻沒見到那位婦人。工作人員說,她這幾天都沒來,只留下個信封,托他們轉交給“常來的那位志愿者小姑娘”。
林溪收到信封時,正在收拾回校的行李。拆開一看,里面是張泛黃的舊照片——年輕的婦人抱著個襁褓中的嬰兒,背景是美術館的大門,照片背面寫著行娟秀的字:“19年前,在這里,把你交給了更好的人。”
林溪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她猛地想起江譯的生日,想起他說過自己是在美術館附近的醫院被領養的,想起那條圍巾上的玉蘭花,和鋼筆上的“硯”字——那是“研”的諧音,江譯的小名就叫研研。
她握著照片的手在發抖,突然明白婦人每次看畫時的失神,明白她那句“陰影里藏著光的形狀”,明白她送給他們的東西里,藏著怎樣小心翼翼的牽掛。
回校那天,林溪把照片遞給江譯。他捏著照片看了很久,指尖把邊角都捏得發皺,眼里卻沒有眼淚,只是紅了眼眶。
“原來她來看的不是畫啊。”他突然笑了,聲音有點啞,“她是來看我。”
林溪伸手抱住他,能感覺到他身體在微微發抖。“她肯定很愛你,”她輕聲說,“不然不會記了這么多年。”
江譯沒說話,只是把臉埋在她發間。陽光落在兩人身上,也落在那條深藍色的圍巾上,玉蘭花刺繡在光線下,像開得正盛的思念。
他不知道要不要去找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心里某個一直空著的角落,好像突然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原來自己不是憑空來的,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個人,用十九年的沉默,悄悄愛著他。
深秋的周末,林溪拉著江譯去美術館看新展。剛走到大廳,江譯的腳步突然頓住了——墨綠色旗袍的婦人正站在入口處,手里拎著個藤編籃,像是在等誰。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婦人手里的籃子晃了晃,幾枚紅透的山楂滾了出來,江譯下意識地彎腰去撿,指尖碰到她的手,兩人同時縮回。
“阿姨。”江譯先開了口,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
婦人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撿起地上的山楂,放進他手里:“剛摘的,酸中帶甜,你小時候……”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眼眶紅了。
林溪悄悄拉了拉江譯的袖子,他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我們去那邊坐坐吧。”
美術館的休息區很安靜,落地窗外的銀杏葉黃得正盛。婦人把藤編籃推到他面前,里面是疊得整齊的嬰兒襪,針腳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手的手藝。
“這是我給你織的第一樣東西,”她的聲音帶著顫音,“那時候我剛畢業,在美術館做研究員,你爸是畫家,總來這里找靈感。我們沒結婚就有了你,他卻突然出了意外……”
江譯的指尖捏緊了那只小襪子,布料磨得有些發毛,像被人反復摩挲過。
“我抱著你住在畫室里,冬天沒有暖氣,你總哭,”婦人抬手抹了把眼淚,玉珠串在腕間叮當作響,“有天你發了高燒,我沒錢送醫院,是你現在的爸媽路過,把你送去了急診。他們說自己不能生育,愿意給你最好的生活,說等我站穩腳跟,隨時能來看你……”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曾經握畫筆、翻畫冊,此刻卻在微微發抖:“我后來成了美術史教授,找過你很多次,可每次走到你家樓下,都沒勇氣上去。我怕你不認我,怕打擾你的生活,更怕……你過得不好,我卻無能為力。”
“那支鋼筆,是你爸留的,”她看向林溪,“硯是他的字。圍巾上的玉蘭花,是他畫得最多的花。我不敢送貴重的,只能把這些藏著回憶的東西,悄悄給你……”
江譯一直沒說話,直到婦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才拿起一顆山楂,放進嘴里。酸澀感瞬間漫開,卻在喉嚨深處嘗到一絲微弱的甜。
“我養父母很好,”他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他們告訴我,你是迫不得已。”
婦人猛地抬頭,眼里閃過難以置信的光。
“他們說,當年你把所有積蓄都給了他們,說‘別讓孩子知道我是誰,讓他活得輕松點’。”江譯的指尖劃過籃子里的嬰兒襪,“他們每年都會去你說的那個畫室看看,說要替你守著點念想。”
婦人捂住嘴,壓抑的哭聲終于忍不住溢出來。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的旗袍上,墨綠色的布料泛著柔和的光,像她藏了十九年的愛,終于在這一刻,照進了現實。
離開美術館時,江譯接過了那個藤編籃。婦人站在銀杏樹下,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聲說:“下次……我給你做山楂醬吧,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江譯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卻輕輕“嗯”了一聲。
林溪牽著他的手,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落葉在腳邊打轉,她突然明白,所謂苦衷,不過是愛到極致的隱忍——怕給不了最好的,便選擇遠遠守護;怕驚擾了安穩,便把思念繡進圍巾、刻進鋼筆,讓時光替自己說那句遲來的“我愛你”。
“冷嗎?”江譯突然停下,把那條深藍色的圍巾解下來,繞在她脖子上,“她的手藝真不錯。”
林溪抬頭看他,發現他眼角的紅還沒退,嘴角卻有了笑意。陽光落在兩人身上,圍巾上的玉蘭花,像開在了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