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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太平鎮(zhèn)

太平鎮(zhèn)枕著江聲入睡,又在江聲中醒來。酉正三刻,雨腳漸收,鎮(zhèn)口老槐滴著殘水,像替誰垂淚。陸仁一行棄舟登岸,鞋底甫一踏過濕苔,便覺足底生寒——那冷意并非來自雨水,而是地底暗涌的地脈,如一條蟄伏的冰龍,正悄悄吐出龍息。

鎮(zhèn)中唯一長街名“井火”,因街心那口“太平井”得名。井壁由整塊青石鑿成,井口卻嵌一圈赤鐵,白日吸日,夜里藏火,冬不冰,夏不沸。此刻井沿坐滿洗衣婦,棒槌起落,水花濺在鐵圈上,“嗤嗤”作響,竟冒出縷縷白汽,像鍋里滾開的湯。

洪讓鼻翼翕動,藥香本能地追蹤水汽,低聲道:“井里投了赤陽草,鎮(zhèn)寒脈。”

蘇硯目光掠過井旁木牌,牌上朱筆新添一行告示:

“近日峽中水匪出沒,夜禁更鼓后,行人慎之。”

落款是“太平團練局”。

顧湄指尖銅錢當啷一聲墜回袖中,卦象未出,先嘆了口氣:“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

團練局設在鎮(zhèn)尾關帝廟改成的瓦舍。瓦舍門前旗桿高懸皂旗,旗面卻破了一角,像被誰撕去姓名。旗桿下,一個穿皂衣的少年正用草莖逗螞蟻,見眾人走近,慌忙立起,腰牌“團練丁卯”晃得嘩啦響。

“諸位師兄師姐,”少年嗓音尖細,卻努力壓著喉嚨裝老成,“局里已備熱湯與凈房,請——”

話未說完,黑犬玄霄忽地低吼,頸毛炸起。少年嚇得一退,草莖落地,螞蟻四散。陸仁按住犬首,溫聲問:“小兄弟,今夜可有異常?”

少年咽了口唾沫,指關帝廟后:“酉時前后,井火街后巷……死了個挑炭的。尸身……像被井水泡過,卻一滴水沒沾。”

洪讓眉心一跳,與蘇硯對視一眼。蘇硯道:“勞煩帶路。”

后巷逼仄,只容一擔柴過。死者仰面朝天,臉卻朝下——原來頸骨被人生生擰斷,頭顱轉了一百八十度。更詭異的是,面皮腫脹發(fā)青,像溺亡三日,可衣襟干燥,鞋底亦無淤泥。最刺目的是他右手死死攥著一塊碎瓷,瓷片青底白花,正是太平井沿常年失修剝落的那圈赤鐵下的青花。

顧湄蹲身,銅錢貼地一滾,嗡然有聲:“陰氣自井來,卻非井殺。”

洪讓用銀箸撥動碎瓷,瓷背一抹褐色藥渣,嗅之辛烈:“赤陽草遇陰則凝,這瓷片被人提前以‘寒髓粉’浸過,一觸井水,陰陽相激,凝成假溺之相。”

陸仁目光落在死者虎口——一道細長劍痕,傷口泛白,未流血:“劍氣封脈,先死后溺。”

蘇硯忽然道:“聽雪出鞘時,劍氣如匹練,卻無聲。此人劍痕……有‘蟬噪林逾靜’之意,是‘靜蟬劍’。”

眾人沉默。靜蟬劍,武當棄徒柳寒蟬的獨門劍法。十年前柳寒蟬因盜藏經閣《陰符經》被逐,自此下落不明。如今卻在太平鎮(zhèn)現蹤。

阿梨不知何時已蹲在尸體旁,把大鍋倒扣當盾牌,只露出半張臉:“鍋……鍋缺了第八口。”

她聲音發(fā)抖,卻固執(zhí)地數下去,“七人渡江,第八口……是留給死人的嗎?”

夜風穿巷,吹得破旗獵獵。洪讓忽然想起什么,從藥箱底層摸出一枚烏木令牌,令牌正面刻著“井火”二字,背面卻是一彎殘月——與武當后山“聽月小筑”的標記一模一樣。

“團練局里,有武當舊人。”他低聲道。

蘇硯抬眼,望向巷口漸起的燈火:“或許,不止舊人。”

太平鎮(zhèn)西有一座廢棄酒坊,坊后臨崖,崖下江聲如哭。酒坊門楣“聽月小筑”四字已被風雨剝蝕得只剩“月小”二字,像一張殘缺的笑臉。坊內酒甕東倒西歪,甕底積著雨水,漂著幾瓣枯桂,月色一照,竟泛青碧。

亥時,眾人潛至酒坊外。玄霄鼻尖貼地,一路嗅到甕邊,忽然人立而起,對著虛空狂吠。陸仁以掌覆地,綿掌柔勁透入磚縫,片刻收回,掌心多了一粒冷透的銅珠——銅珠中空,內藏磷火,正是江湖失傳已久的“鬼燈引”。

顧湄掐訣,銅錢布陣,將磷火困在方寸之地。磷火掙扎,竟顯出一行幽綠小字:

“亥正一刻,井火街尾,取陰魂續(xù)命。”

字跡扭曲,像被無數螞蟻啃噬。

洪讓臉色驟變:“續(xù)命?柳寒蟬當年盜《陰符經》,便是為續(xù)其師妹‘沈青燈’之命。沈青燈患陰脈絕癥,需以陰年陰月陰時之人心頭血為藥引。”

蘇硯指尖撫過劍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亥正一刻,陰時將至。”

眾人疾返井火街。長街盡頭,團練局皂旗已降,換上一盞白紙燈籠,燈籠上畫著一輪殘月,月下一只瘦蟬,蟬翼如刃。燈籠下,少年團練丁卯被反綁在旗桿上,嘴里塞著破布,眼中滿是驚惶。

旗桿旁,柳寒蟬一襲灰衣,背對眾人,正用一方素帕擦拭靜蟬劍。劍身薄如蟬翼,映著燈籠光,竟透出血管般的紋路——那是沈青燈的血,十年未干。

“蘇大劍,”柳寒蟬未回頭,聲音卻穿透雨幕,“十年前你我一戰(zhàn)未分勝負,今夜可敢以劍問心?”

蘇硯踏前一步,聽雪劍出鞘三寸,劍光映得燈籠紙上的蟬翼微微顫動:“柳師兄,回頭是岸。”

柳寒蟬輕笑,笑聲像冬夜碎冰:“岸?青燈死后,我早無岸可回。”

他轉身,露出一張與蘇硯有七分相似的臉——當年武當雙璧,一靜一動,一劍一琴。如今一人劍氣如霜,一人劍氣如鬼。

顧湄銅錢已布“天罡北斗”,洪讓藥粉暗扣掌心,陸仁綿掌蓄勢,杜青、林豆一左一右護住阿梨。阿梨卻抱著大鍋,鍋底映出燈籠的殘月,像一輪溺水的月亮。

柳寒蟬抬手,劍尖指向被綁的少年:“陰年陰月陰時,只差一刻。你們來早一步,不如——”

話音未落,玄霄已如黑電撲出,一口咬住柳寒蟬手腕。柳寒蟬劍勢一偏,割斷綁繩,丁卯滾落在地。同一瞬,蘇硯聽雪劍至,劍光如匹練橫空,與靜蟬劍“叮”然相擊,濺起一串青火。

雙劍交鋒處,竟現一道裂痕,裂痕中透出幽藍光暈——那是十年前沈青燈魂燈碎片,被柳寒蟬嵌于劍脊,以魂養(yǎng)劍,以劍續(xù)命。

顧湄銅錢疾射,封死柳寒蟬退路;洪讓藥粉化作青焰,逼退血蠱;陸仁綿掌化剛,一掌拍向劍脊裂痕。掌力透入,藍光驟盛,魂燈碎片竟浮現少女虛影,青衣素顏,眉目如畫,正是沈青燈。

沈青燈虛影望向柳寒蟬,唇角微動,似嘆似笑:“師兄,夠了。”

柳寒蟬劍勢頓滯,一滴淚落在劍脊,魂燈碎片“咔”然碎裂,幽光四散,化作漫天螢火。螢火中,沈青燈的影子漸漸淡去,最后一縷光點落在阿梨的鍋底,像一顆遲到的星。

柳寒蟬跪地,靜蟬劍寸寸龜裂。他抬頭,目光穿過眾人,望向武當山方向:“我盜經、殺人、續(xù)命,皆為一念。如今……一念成灰。”

蘇硯收劍,聲音低啞:“回山吧。掌門在等你。”

柳寒蟬卻搖頭,從懷中摸出一枚烏木令牌,與洪讓那枚嚴絲合縫——原來團練局真正的首領是他。他將令牌拋給丁卯:“太平鎮(zhèn)……交給你了。”

丁卯接過令牌,淚眼模糊。柳寒蟬起身,踉蹌走向酒坊,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像一柄斷劍。

眾人未追。夜風拂過,井火街燈籠一盞盞亮起,像無數溫暖的眼睛。阿梨把大鍋重新翻正,舀一瓢江水,舀一瓢烈酒,鍋底映著碎裂的魂燈,煮出一鍋泛著藍光的湯。

“術脈說,”她小聲道,“喝了這湯,忘前塵。”

陸仁盛一碗遞給丁卯,少年捧著碗,手抖如篩。湯入口,辛辣中帶著回甘,像極了他第一次握劍時的忐忑與期待。

遠處,武當山鐘聲悠悠,一聲又一聲,穿過銅鑼峽的風,穿過太平鎮(zhèn)的雨,穿過少年們尚未長成的江湖夢。

江面薄霧再起,像一匹被夜露浸透的素絹,輕輕覆在井火街上。霧中,有黑犬長吠,有少年低語,有劍氣未散,有燈火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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