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未散，晨光卻已越升越高，像一層冷霜覆在比武場的青石板上。

陸仁退回場邊，青色道袍的下擺被汗水貼在膝彎，他卻顧不上整理，只垂眸凝視自己的雙掌——掌心紋路里還殘留著先天之氣的余溫，像兩條蟄伏的青龍。那是武當綿掌的勁，外柔內剛，方才便是這兩掌，將李青云的劍炁生生按回了劍鞘。

“阿仁，調息。”

張真人的聲音從松蔭下傳來，不高，卻像貼著耳廓送進一縷春風。

陸仁當即盤膝而坐，舌抵上腭，意守丹田。

先天之氣在經絡間緩緩回流，如解凍的山泉，叮咚有聲。

他這才察覺，后背的道袍已被冷汗浸透，晨風一吹，寒意直透骨髓，可那股寒意里又裹著一點熱，像雪下埋著的火種。

不遠處，周圣與孫不空的比試也已塵埃落定。孫不空擅術數，卻終究在氣機轉換上慢了半拍，被周圣以“清風拂面”逼退三步。王道長上前，遞出一塊素帕，孫不空接過，掩唇輕咳，血絲在雪白的帕子上暈開，像極了一朵初綻的寒梅。王道長搖頭輕嘆：“術數之道，貴在先機，你算得到周天星辰，卻算不透自己這一口氣。”孫不空垂首稱是，眸子里卻燃著更亮的火。

擂鼓三聲，第二輪簽筒已捧至張真人面前。陸仁睜眼，恰看見竹簽頂端一點朱紅，像一粒朱砂落在雪里。他心中微動——那是周圣的簽。果然，執事弟子高聲唱名：“陸仁，對周圣！”

人群嗡然。兩年里，陸仁與周圣同住一間靜室，一個練綿掌，一個修清風拂面；一個沉穩如松，一個靈動似鶴，彼此知根知底。如今卻要在這方寸擂臺上分勝負，眾人不知是福是禍，只覺空氣驟然收緊，連呼吸都帶了幾分澀味。

周圣先一步登臺，回身沖陸仁拱手，笑得疏朗：“阿仁，輪到咱們了。”陸仁抬步而上，青色道袍的下擺掃過石階，像拂過水面的風。兩人相距三丈，衣袍無風自鼓，像兩株對峙的修篁。張真人與王道長對視一眼，各自退后半步，將擂臺讓給年輕人。

鼓聲未落，周圣已先動。他并指如劍，一式“流云出岫”斜挑陸仁左肩，指尖帶起的風聲細若簫管，卻暗藏鋒銳。陸仁側身讓過，右掌虛按，先天之氣自掌心吐出，化作半弧青輝——正是綿掌起手式“云卷云舒”。掌力看似輕柔，卻將周圣的指風卸向地面，只聽“嗤啦”一聲，青石板竟被劃出一道寸許深的裂痕，石屑飛濺。

“好！”臺下不知誰喊了一聲，旋即又被緊促的呼吸聲淹沒。

周圣一擊不中，身形已變，足尖一點，整個人如雁落平沙，輕飄飄退開三尺。他雙掌合十，再分時，掌心各凝出一團淡金色的炁，旋轉不休，正是法脈獨有的“小五行輪”。金、木、水、火、土五色交替，相生相克，晃得人眼花繚亂。陸仁瞇起眼，想起昨夜靜室里周圣的嘀咕：“術數雖難，但把五行輪轉融進招式，或許能補我攻伐不足的短板。”此刻看來，他不僅補上了短板，還讓短板長成了尖刺。

陸仁不敢怠慢，丹田一沉，先天之氣沿督脈直沖百會，再沿任脈降至膻中。他雙手畫圓，抱元守一，掌緣泛起一圈青芒，像初綻的蓮瓣——那是綿掌第二層“蓮動魚驚”，以柔為盾，以靜制動。周圣輕叱一聲，雙掌推出，五行輪呼嘯而出，半途竟合二為一，化作一道五彩長虹，直貫陸仁胸口。陸仁不閃不避，雙臂內旋，兩股先天之氣自掌心涌出，像兩條青色蛟龍，纏住五行輪。剎那間，虹光與青輝絞殺在一起，發出低沉的嗡鳴，似龍吟，似虎嘯。

臺下弟子紛紛后退，只覺勁風撲面，面皮生疼。張真人卻微微頷首，眼底浮起一絲欣慰：“阿仁的綿掌，已有了‘綿里藏針’的火候。”

擂臺上，僵持不過三息。陸仁忽覺周圣的五行輪中，火行之力驟盛，像有人往爐膛里潑了一瓢熱油。他知道周圣要借火生土，再以土掩水，徹底打亂自己的氣機。當下心念電轉，左掌撤回半寸，右掌卻猛地前推，先天之氣化作一道青色風刃——卻是綿掌的殺招“柳絮因風”。掌風看似飄忽，卻在觸及五行輪的瞬間驟然收緊，像一張無形的網，將火行之力盡數裹住，反卷向周圣。

“砰”的一聲脆響，五行輪從中裂開，余勁倒卷，將周圣震退兩步。周圣胸口起伏，卻笑意不減：“好一招‘柳絮因風’，可惜火被我破了。”他話音未落，身形已欺近，左手五指張開，每一指皆凝一道水箭，右手卻暗藏土行之力，蓄勢待發。陸仁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眼看避無可避，忽聽耳邊響起張真人平日教誨：“綿掌如水，斷處可續，續處可斷。”當下不避不讓，右腿后撤半步，左膝微屈，整個人如拉滿的弓弦，先天之氣自尾閭炸開，沿脊柱節節攀升，至大椎穴時，猛地回頭——

“云斷秦嶺！”

掌影重重，像秦嶺晚云，層層疊疊。水箭與土炁撞入云幕，竟被卸得無影無蹤。周圣暗道不好，剛欲變招，忽覺后心一涼——陸仁的指尖已貼在他命門穴上，先天之氣凝而不發，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劍。

勝負已分。

周圣苦笑，收勢拱手：“我輸了。”

陸仁撤回手指，眼中卻無喜色，只有深深的歉意：“周師兄，承讓。”

臺下靜了一瞬，隨即掌聲如潮。王道長扶須而笑：“好一個‘云斷秦嶺’，張師兄，你這弟子藏得夠深。”張真人搖頭：“是孩子們自己悟的，我可不敢居功。”

擂鼓再響，執事弟子高聲宣布：“勝者，陸仁！”

人群涌動，卻無人喧嘩。眾人看向陸仁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羨慕或敬畏，而像在看一株破土而出的新竹——它終將凌云，卻仍需風雨。

張真人上前，替陸仁整了整略皺的衣襟，聲音極輕，只有兩人可聞：“下山采買，不過是托詞。山下的江湖，才是真正的試劍石。阿仁，你怕不怕？”

陸仁抬眼，晨霧已散，陽光鋪滿遠山。他想起兩年前初上武當時，自己還是個連馬步都扎不穩的懵懂少年；想起靜室里周圣偷偷分給他的半塊炊餅；想起夜練時張真人立于檐下，為他擋風遮雨的身影。胸口忽然涌起一股熱流，沖得眼眶發酸。

“師父，我不怕。”他輕聲答，聲音卻像春雷滾過山谷。

張真人笑了，第一次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像揉一只終于學會捕獵的小獸：“那就去吧。記得，山下有山下的規矩，但你的規矩，在心里。”

次日寅時，晨鐘未響，陸仁已收拾停當。小小包袱里，一套換洗道袍、半塊未吃完的炊餅、一本《道德經》，還有張真人昨夜塞給他的三枚銅錢。銅錢外圓內方，刻著“天、地、人”三字，在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出門時，薄霧又起。陸仁回身望了一眼靜室——周圣還在榻上酣睡，被子踹到一邊，露出半截雪白的里衣。陸仁輕手輕腳地替他掖好被角，卻在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悶悶的一句：“早去早回，山下若有好酒，給我帶一壺。”

陸仁失笑，低聲應道：“好。”

山門處，張真人未至，只王道長負手而立，似在等他。陸仁上前行禮，王道長遞來一封信，封口處蓋著法脈朱砂印：“孫不空托我轉交。他昨夜閉關，算了一卦，說你此行必經‘風雨渡’，若遇黑犬攔路，便是轉機。”陸仁接過，只覺信封微熱，像還留著孫不空的體溫。

“多謝王師叔。”陸仁躬身。王道長卻忽然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記住，下山后，你不再是‘武當弟子陸仁’，而只是‘陸仁’。名號越輕，步子越穩。”

陸仁再拜，轉身踏過最后一級石階。霧氣在他身后合攏，山門的輪廓漸漸隱去，像一幅被水暈開的丹青。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清晨，自己背著小包袱上山，滿心惶恐；如今仍是背著小包袱，卻是下山，心境卻如被晨光照徹的湖面，波瀾不興。

山道蜿蜒，偶有鳥啼。行至午時，霧已散盡，日頭高懸。陸仁在一處溪邊歇腳，掬水洗臉，忽聽遠處傳來犬吠。他心頭一動——黑犬？

循聲而去，只見溪畔亂石間，一條瘦骨嶙峋的黑犬被獸夾所困，后腿血肉模糊，卻仍齜牙低吼，不許人近。陸仁蹲下身，從包袱里摸出炊餅，掰成兩半，一半遠遠拋過去，一半自己慢慢嚼。黑犬嗅了嗅，終是饑餓壓倒警惕，低頭狼吞虎咽。陸仁趁機靠近，指尖凝起一縷先天之氣——武當綿掌的柔勁，最擅療傷——輕輕撫過傷處。黑犬渾身一顫，卻未再咆哮，只抬頭看他，烏黑的瞳仁里映出少年的影子。

獸夾松開，黑犬跛著腳繞他轉了一圈，忽然咬住他的衣角，拽向密林深處。陸仁猶豫片刻，還是跟上。林越走越深，光線漸暗，直到一灣碧潭出現在眼前。潭邊生著一株野桃樹，花開正盛，花瓣落在水面，像鋪了一層粉雪。黑犬松口，伏在樹下，舔舐傷口，卻拿眼睛示意陸仁看桃樹根部——那里，竟露出一截銹跡斑斑的鐵盒。

陸仁俯身撥開浮土，鐵盒入手沉甸甸的，鎖孔里塞滿泥沙。他用銅錢“天”字那一枚輕輕一撬，“咔噠”一聲，盒蓋彈開。里頭靜靜躺著一塊玉玨，質地與張真人贈他的玉佩如出一轍，只是色澤更深，隱隱有血絲游走。玉玨下壓著一張泛黃的紙條，墨跡已淡，只辨得一句：“持此玨者，可入太和。”

陸仁心頭大震。太和，乃武當后山禁地，傳說張三豐昔年閉關之所，非掌門親令不得擅入。而這玉玨，竟似鑰匙。黑犬不知何時已站起，尾巴輕輕擺動，眼里竟有幾分邀功的意味。陸仁撫過它頭頂，苦笑：“孫不空的卦，算得真準。”

日已西斜，陸仁在潭邊生了堆火，烤干被露水打濕的衣擺。黑犬蜷在他腳邊，傷口的血止了，呼吸均勻。火光映著少年的臉，忽明忽暗。他想起張真人說“山下有山下的規矩”，又想起王道長說“名號越輕，步子越穩”，再低頭看玉玨，只覺這小小的物件，竟比千斤鐵鎖還重。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陸仁將玉玨貼身收好，又撕下半幅里衣，給黑犬重新包扎。火光舔上夜空時，他靠著桃樹睡去，夢里又回到比武場——周圣的五行輪、李青云的劍炁、孫不空的卦象……所有臉龐匯成一張巨大的棋盤，而他是一枚剛被擲入局的卒子，過河無退路。

次日黎明，黑犬先醒，濕鼻子蹭他手背。陸仁睜眼，只見第一縷陽光穿過桃林，照在碧潭上，碎金萬點。他忽然明白，所謂“下山采買”，買的不是油鹽醬醋，而是這江湖風雨，是人心鬼蜮，是每一個選擇背后的因果。

“走吧。”他拍拍黑犬的頭，站起身，“先去風雨渡，再去往江湖。”

黑犬低吠一聲，似在應答。一人一犬，沿著溪水向下游走去。身后，野桃花簌簌落下，像一場粉色的雪，將鐵盒的坑洞慢慢填平，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而武當山巔，晨鐘終于敲響。鐘聲悠遠，穿過云海，穿過霧靄，穿過千里江湖，最終落在少年的行囊里，像一粒種子，等待在風雨中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