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一個下午,太陽西斜,天氣還很熱。
晏青背著半滿的柴簍,走進清心茶館的后院。柴簍里是新劈的松枝。
后院不大,堆著雜物,墻角拴著一匹灰褐色的老馬,趙老丈叫它“老灰”,平時用來拉車運貨,一直很溫順。
今天老灰卻不對勁,它沒有像往常那樣安靜地吃草,而是低著頭,焦躁地來回踏蹄子,喘氣聲很重,發出痛苦的哼哧聲。
它的肚子脹得鼓鼓的,眼睛渾濁,眼白處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青灰色,嘴角掛著黏稠的、帶著腥氣的白沫。
趙老丈蹲在旁邊,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手里拿著個空藥罐。
“老伙計啊老伙計,你這是怎么了喲…灌了兩副消食藥,一點用沒有…再這樣下去……”趙老丈的聲音帶著哭腔,心疼地摸著老灰瘦巴巴的脖子。
晏青放下柴簍,靠在墻邊。
凝元境的感知讓他清楚地“看”到老灰體內的混亂,氣息堵在腹部,胃那里,盤旋的不是積食的躁氣,而是一股陰冷的“邪氣”。
這氣息盤踞不去,不僅攪亂了生機,更在緩慢吞噬老灰本身的元氣,這與尋常的積食或病痛截然不同。
晏青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這感覺……有些熟悉,他猛地想起幾天前在石頭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微弱寒意。
當時只道是孩童體弱,偶感邪風。
如今,這老灰體內盤踞的,分明是更為濃郁更具侵蝕性的邪氣。
“趙伯。”晏青走過去,聲音比平時多了絲凝重。
趙老丈抬頭,見是晏青,臉上更愁了:“晏小哥送柴來了?唉…你看看老灰,從前天起就不對勁,不吃不喝,肚子脹得嚇人,眼珠子都發青了,請了鎮上最好的獸醫看,說是‘邪風入體’的怪癥,灌了兩副驅邪的猛藥,差點要了老命,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獸醫也沒辦法了,說聽天由命吧。”
他抹了下眼角,“這老伙計跟了我不少年了,拉車馱貨,出了不少力,這眼看著……”
晏青沒說話,走到老灰身邊,老灰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動,看了晏青一眼,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
它體內那團邪氣似乎也感應到晏青的氣息,微微躁動了一下。
晏青伸出手,沒碰它鼓脹的肚子,只是輕輕放在它脖子側面,掌心溫熱。
他平靜地打量老灰:肚子繃緊脹大,呼吸又淺又快,嘴角的白沫帶著腥氣,眼神渙散但還有一絲求生的光,眼白處的青灰色是邪氣外顯。
“趙伯,”晏青收回手,看向焦急的趙老丈,“老灰腹中郁結的不是尋常積食之氣,是股陰邪之氣。獸醫的猛藥驅邪不成,反傷了它的根本。需先拔除邪氣,再用溫和草藥固本。”
“陰邪之氣?”趙老丈一愣,臉色有些發白,民間對這類東西最是敬畏,“連王獸醫都束手無策了……晏小哥,你……”
“略懂些導引驅邪的法子。”晏青沒多解釋,轉身走向后院堆放雜物的地方。
目光掃過,很快,他彎腰撿起幾根曬得半干、葉子卷曲的紫色花藤——佩蘭藤,有辟穢化濁之效。
又在一堆雜物下,翻出幾塊黑褐色,干癟的陳皮,能理氣健脾,扶助正氣。
他把佩蘭藤和陳皮遞給趙老丈:“麻煩趙伯,把這些搗碎,用溫水調勻,濃一點,待會兒喂它。”
趙老丈看著手里干巴巴的東西,又看看快不行了的老灰,再看看晏青沉靜卻不容置疑的臉,一咬牙:“死馬當活馬醫了。”他接過東西,快步走進后廚。
晏青再次靠近老灰,老灰身體微微發抖,那團邪氣似乎感受到了威脅,在他感知中變得更加陰冷活躍。
晏青站在它旁邊,閉眼片刻,調整呼吸和氣息,讓心神沉靜下來,體內凝元境真氣圓融流轉,帶著一股中正平和的意蘊。
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隔著一點距離,懸在老灰鼓脹的肚子上方。一股極其溫潤平和卻又隱含鋒銳破邪之意的暖流,無聲無息,精準地滲透進去。
這暖流直指那團陰冷的邪氣核心。
晏青心神高度集中,感知著那邪氣的性質與盤踞的脈絡,他的真氣并非硬撼,而是帶著至陽驅邪之力,精準地刺入邪氣最薄弱與老灰自身生氣糾纏最淺的“節點”。
真氣過處,邪氣如同遇到克星般,發出無聲的“嗤嗤”消融之聲。
晏青小心引導著這股凈化之力,只針對邪氣本身,避開老灰脆弱的臟腑經絡,同時分出一縷溫和的生機,護住老灰虛弱的根本。
‘石頭……老灰……’一個念頭在晏青心中閃過。‘短短數日,一童一畜,皆遭邪氣侵體。尋常邪風,何至于此?這附近……莫非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冒出來了?’
這分心讓他額頭的汗珠瞬間密集了些,他立刻收斂心神,專注于眼前。
驅邪比疏導積食更為兇險,消耗心神更大,晏青臉色微微發白。
老灰的身體在他手下劇烈顫抖起來,開始是邪氣被驅散的痛苦掙扎,漸漸地,掙扎弱了下去,粗重的喘息中那股絕望的窒息感似乎減輕了,渾濁眼珠里的青灰色也淡了一分。
過了一會兒,趙老丈端著一個粗陶碗出來,碗里是搗成糊的佩蘭和陳皮,混著溫水,散發出清苦又有點辛香的怪味。
晏青適時收回手,那股溫潤中帶著鋒芒的暖流悄然消失。他接過碗,讓趙老丈幫忙穩住老灰的頭。
老灰似乎對這藥糊的味道沒那么抗拒了,虛弱地舔著晏青抹在它嘴唇和舌根的藥糊,一點點咽下去。
喂了小半碗,晏青就停了。
“一次別喂多。”他把剩下的藥糊遞給趙老丈,“明天這時候,再喂一次。這兩天,只給它喝溫水,別喂草料。邪氣雖除,元氣大傷,需慢慢將養。”
趙老丈連連點頭,看老灰雖然依舊虛弱,但那種瀕死的絕望感似乎消失了,喘息也平穩了些,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神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希望:“晏小哥,這……這就行了?”
“邪氣已除,看它自身的恢復力了。”晏青沒打包票。
他走到井邊,打水洗掉手上殘留的藥糊,涼水讓他消耗過度的心神稍微舒緩,但關于附近邪氣頻現的疑慮,卻沉甸甸地壓在了心底。
第二天,晏青送柴時,又去后院看老灰。
傍晚,老灰還是蔫蔫地站著,但肚子明顯消下去不少,眼白處的青灰色幾乎看不見了,喘氣聲雖然重,但平穩了許多。趙老丈按晏青說的,只喂了溫水和少量藥糊。
第三天早上,晏青再去,發現老灰竟然側躺在地上了,雖然還是虛弱,但肚子基本恢復正常大小,眼睛睜著,看到晏青,有氣無力卻清晰地甩了一下尾巴。
趙老丈激動得話都說不清了:“消了!肚子消下去!早上還……還拉了一小灘黑乎乎的穢物,雖然沒精神,但肯喝水了,眼珠子也清亮了,晏小哥,神了!真是神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晏青背著柴簍走進茶館后院,老遠就聽見趙老丈洪亮的笑聲。
只見老灰已經站起來了,雖然瘦得肋骨凸出,但精神明顯好了很多,它正小口嚼著趙老丈特意弄來的,切得很細的嫩草尖,尾巴悠閑地甩著趕蒼蠅。
“晏小哥!快看!快看老灰!”趙老丈看見晏青,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招手,“全好了!肚子癟了,能吃能喝了,就是瘦脫了相,得好好養回來。”
他快步迎上來,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晏青的手腕,“這幾個月,不!這半年的柴,都免了,我錢照付,不,不夠,你以后來喝茶,不要錢!”
晏青被他拽得晃了一下,看著老灰恢復的樣子,平靜說:“好了就好,柴該收的。”他這些天注意到明明柴還是根往日一樣,自己的柴錢卻漲了不少,想必是對兩家勸和的答謝。
想著,他的目光掃過老灰,確認它體內再無邪氣殘留,但石頭和老灰接連中招的疑惑,卻更深了。
“不行不行!”趙老丈態度堅決,臉上是對晏青真心的感激與敬畏,“要不是你驅了那邪祟,老灰這條命就沒了,幾捆柴算什么,就這么定了!”他嗓門大,引得前面茶館的伙計都探頭看。
晏青看著趙老丈激動的臉,沒再堅持。他點點頭:“那謝過趙伯。”
趙老丈這才松手,搓著手,看看老灰,又看看晏青,感慨萬分:“真是想不到啊……晏小哥你還有這降妖除……呃,驅邪治病的本事,那獸醫都判‘死刑’了……你弄點草藤陳皮,就那么……唉,真是人不可貌相,老灰,還不謝謝恩人!”他拍了下老灰的屁股。
老灰抬起頭,朝著晏青的方向,響亮地打了個帶著感激之意的響鼻,尾巴甩得更歡了。
晏青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他放下柴簍,靠在墻邊。趙老丈忙著去給他倒茶,嘴里還絮絮叨叨說著老灰怎么恢復的。
后院角落里,堆著曬干的佩蘭藤和陳皮。老灰低頭嚼著嫩草,陽光照在它毛色恢復了一些的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