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老槐樹的濃蔭仿佛變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整個百草會場透不過氣。
無數道目光,驚疑、茫然、探究,死死釘著上那盆高舉的雙生蘭上。
趙老丈高舉著瓦盆,手臂早已酸麻顫抖,老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皺紋溝壑往下淌。
他看著臺上兩個如同泥塑木雕的主事人,又看看臺下鴉雀無聲的人群,一股巨大的悲涼涌上來。
完了,根都亮出來了,還是沒用……完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即將徹底凝固的時刻,一個身影動了。
他沒有看臺上失魂落魄的兩人,也沒有看那盆舉得搖搖欲墜的雙生蘭。
他平靜地轉過身,像來時一樣,沿著人群自動分開的狹窄通道,不緊不慢地朝場外走去。
腳步沉穩,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晰的,不疾不徐的“嗒、嗒”聲。那聲音,在這片死寂里,顯得異常突兀,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他沒有回頭,只是朝著清心茶館的方向走去,身影在穿過老槐樹濃蔭邊緣時,微微頓了一下,仿佛只是確認了一下方向,隨即繼續前行。
這輕微的一頓,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
柳三川空洞的眼神,無意識地追隨著那個沉默的背影。
去茶館?去茶館做什么?混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但身體卻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離開這里!離開這讓他無地自容,讓他所有狠話都變成笑話的地方!
他幾乎是踉蹌著,一步跨下木臺,腳步虛浮,卻死死追著晏青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
馬金彪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瞳孔里映出柳三川倉惶追去的背影,又看到晏青那快要消失在人群外的粗布衣衫。
一股巨大的,被徹底忽視的惱怒和一種更深的茫然攫住了他。走?都走?留他一個人在這臺上當笑話?
他低吼一聲,像是發泄,又像是給自己壯膽,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沾滿藥膏的手臂,那暗紅的膏體在皮膚上拉出黏膩的痕跡。
他看也不看臺下,也顧不得腳邊翻倒的陶缽,像一頭負傷的蠻牛,撞開幾個擋路的看客,腳步沉重地追了下去。
人群徹底騷動起來。驚愕的低語如同水波般擴散開。
“走了?就這么走了?”
“那……那百草會還開不開了?”
“那盆花……根都那樣了……”
“柳掌柜和馬掌柜……這算怎么回事?”
鎮長看著臺上翻倒的藥缽,散落的紅泥封,還有趙老丈懷里那盆根系畢露的蘭花,又看看一前一后消失在人群外的三個背影,花白胡子抖了半天,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疲憊至極的嘆息。
他無力地揮揮手:“散……散了吧……今日的百草會……暫歇!”
……
通往清心茶館的青石板路,在正午的陽光下白得晃眼。
晏青走在前面,身影被陽光拉得很長,柳三川跟在后面,隔了七八步遠,腳步虛浮,臉色依舊慘白,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青石板上有他全部問題的答案。
再后面十幾步,是馬金彪,他走得很重,每一步都像要把石板踏碎,沾著藥膏的手臂垂在身側,古銅色的皮膚上留著暗紅的污跡。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充滿敵意和難堪的真空地帶,誰也沒有看對方一眼。
茶館門口,趙老丈抱著那盆沉重的雙生蘭,氣喘吁吁地小跑著趕了回來,額頭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看看前面沉默的晏青,又看看后面兩個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主事人,愁苦的臉上更添了幾分憂慮,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敢說,只默默抱著花盆跟了進去。
茶館里空無一人,先前的茶客顯然都被百草會上的變故驚走了,只剩下幾張歪斜的桌椅。
空氣里還殘留著劣質茶葉的澀味和之前人群的汗氣。
晏青徑直走到柜臺后面,那里,那截半邊旋紋如怒濤,半邊筆直如尺矩的奇特木頭,依舊靜靜地躺在陰影里。
他拿起它,入手沉甸甸的,木紋的觸感清晰而矛盾。
柳三川和馬金彪一前一后進了門,各自在離柜臺最遠,也離對方最遠的角落里重重坐下。
柳三川的背繃得像塊鐵板,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陶茶杯的邊緣。
馬金彪則抱著他那條沾著藥膏的胳膊,眼睛死死盯著對面墻壁上一塊剝落的墻皮,胸口起伏。
氣氛比藥市上更加凝滯,百草會上的瘋狂叫囂和當眾的羞辱,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鉛塊,壓在各自心頭。
沉默像不斷滋長的霉菌,在茶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
晏青仿佛感覺不到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提來一只粗陶大壺,里面是剛燒開的滾水,又從柜臺角落里拿出一個積了層薄灰,不知多久沒用的舊陶罐,罐口用干荷葉和草繩扎著。
他解開草繩,揭開干枯的荷葉,一股極其陳舊、帶著泥土和草木灰氣息的干澀味道飄散出來。
罐底,是薄薄一層深褐色的,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干枯碎葉,混雜著細小的根須和泥土顆粒。
晏青沒說話,用一只缺了口的竹勺,小心地將罐底那層陳年碎末盡數舀出,投入粗陶大壺翻滾的開水中。
深褐色的碎末在沸水中沉浮,舒展,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彌漫開來——極其苦澀,又帶著一股深埋地底多年的陳腐土腥氣,隱隱約約,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被苦澀完全掩蓋的,屬于某種早已枯萎花朵的殘香。
這氣味談不上好聞,甚至有些刺鼻。
滾水沖入三個最普通的粗陶碗里,深褐色的茶湯渾濁不堪,沉底的碎末和泥土顆粒清晰可見。
晏青將三碗渾濁的散發著陳舊苦澀土腥氣的茶湯,依次放在柜臺那截奇特的木頭上。
木頭半邊旋紋,半邊筆直,穩穩地托住了三只粗陶碗。
“根土茶。”
晏青的聲音平淡無波,如同陳述一個最尋常的事實,“當年大旱,熬過災的根須,曬干了存的。”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碗中那渾濁的,沉淀著歲月苦難的茶湯上。
苦澀陳腐的氣息,混合著茶館里原有的劣質茶味和汗氣,頑固地鉆進柳三川和馬金彪的鼻腔。
柳三川盯著碗里渾濁的湯水,那沉底的黑色顆粒,像極了當年龜裂土地里掙扎的根須……喉頭一陣發緊。
馬金彪則盯著自己手臂上已經干涸發暗的藥膏污跡,那刺鼻的藥味被這更原始的苦澀土腥一沖,竟讓他胃里一陣翻攪。
兩人都僵坐著,誰也沒有伸手去碰那碗“根土茶”,茶館里只剩下粗陶壺底炭火偶爾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和三人沉重壓抑的呼吸。柜臺上的雙生蘭,根須盤結,在沉默中無言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