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了半月。
朝廷竟然沒有派兵拿回汝州城。
可能是覺得沒有十足的把握吧,因為前些日子,草軍等人又拿下了鄭州。
這樣,洛陽兩個門戶都暴露在草軍的眼前,一個是朱存所在的汝州城,另一個就是鄭州西邊的虎牢關。
而汝州城,這座在戰火中幾近廢墟的孤城,在朱存的治理下,竟奇跡般地,煥發出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夜深人靜,守備使府的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朱存正對著兩份剛剛由劉季伯和蘇雙整理匯總好的、最終的賬目,眉頭緊鎖。
《汝州倉儲錄》:
存糧:粟米七千石,麥八千石。按全城軍民每日最低口糧配給,可支五十日左右。
錢財:官庫所余銅錢,一千緡;金銀,不足百兩。大戶家產已盡數查抄,變賣后,可得錢約五百緡。
軍械:鐵甲不足百副,皮甲三百,長矛二百,橫刀百柄,弓三百,箭矢不足四千支。
《汝州戶籍冊》:
城中總人口:一千二百七十一戶,共計四千余人。
其中,能戰之青壯(年十六至三十五),不足一千。
有手藝之匠人(鐵匠、木匠、皮匠等),六十二人。
粗通文墨、能識字算數者,七十三人。
朱存看著這些冰冷的數字,心中,卻沒有絲毫的輕松。
他知道,這點家底,真的少的可憐。
面對洛陽那虎視眈眈的官軍,不過是杯水車薪。
尤其是糧食,這便是他能堅守的極限。
至于為什么會這么少嘛,那肯定要歸功于他們這群反賊了。
朱存也沒辦法。
河南等地,這些年本就遭了災,再加上之前守城戰死的,這城中就剩下這么點人了。
要知道,唐天寶年間,這汝州轄區,共有六萬多戶,二十多萬人的。
雖然是全州領七縣的人,但現在汝州城就剩下這么點人。
兵也募不了多少,而且糧食也所剩不多,這可如何是好啊。
等不到明年開春,若無援兵,若無轉機,城破人亡,便是唯一的結局。
他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將目光,投向了東方。
也不知道,他那位對他寄予厚望的“主帥”,此刻,在想些什么。
與此同時,在草軍剛剛打下的鄭州城內。
黃巢與王仙芝的中軍大帳內,氣氛,卻壓抑得仿佛能凝結成冰。
數月的對峙和流動作戰,早已耗盡了這支軍隊最初的銳氣。
雖然他們依舊占據著數座城池,但朝廷那張看似松散的包圍網,卻在一點點地,收緊。
而一份來自長安的、由宦官田令孜親筆所書的“招安敕令”碰巧也傳了過來。
“……念汝等,亦為大唐子民,誤入歧途,情有可原。”
“今,圣上天恩浩蕩,不忍玉石俱焚。”
“特下此詔:若爾等,肯即刻放下兵器,解散部眾,朝廷,可既往不咎。并授,王仙芝為‘范縣縣尉’……”
念到這里,傳旨的宦官,便不再念下去了。
因為,整個大帳之內,已經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便是尚君長等人,那壓抑不住的、暴怒的狂笑。
“哈哈哈哈!縣尉?這是他娘的什么官?!”
尚君長大聲嘲諷道。
“老子在濮州當鹽販子頭領,都比這官大!朝廷這是在打發叫花子嗎?!”
王仙芝的臉上,也是一片鐵青。
他一言不發,只是端起桌上的酒碗,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那雙本該是豪氣干云的眼睛里,此刻,卻充滿了復雜難明的情緒。
黃巢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憤怒或嘲笑。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王仙芝,看著他那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節,緩緩地,開口了。
“王大哥,看來,朝廷這是,沒把咱們當回事啊。”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王仙芝放下酒碗,長長地吐出了一口酒氣,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疲憊和沙啞。
“唉……打了一年了。弟兄們,也都累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黃巢的話,卻用一種近乎抱怨的語氣,說起了另一件事。
“從曹州,到沂州,再到這河南地界。咱們打了多少硬仗?死了多少好兄弟?可到頭來,得到了什么?”
“除了這幾座守不住的破城,和一群填不飽肚子的流民,咱們,還剩下什么?”
這話一出,大帳之內,原本還群情激奮的氣氛,瞬間,就冷卻了下來。
尚君長、柴存等王仙芝麾下的老將,都默默地低下了頭。
他們知道,大將軍說的,是實話。
黃巢的眉頭,微微一皺。
他聽出了王仙芝話里那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王大將軍此言差矣。”
黃巢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我等起事,為的是‘天補均平’,豈能只看眼前這點得失?”
“天補均平?”王仙芝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自嘲地笑了笑。
“黃兄,你莫要忘了,咱們,是鹽販子出身!咱們手底下這幾萬弟兄,又有幾個,是真的信我那套‘均平天下’的大道理的?”
“他們跟著咱們,為的不過是能有口飽飯吃,能活下去罷了!”
“可現在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積壓已久的怨氣。
“看看咱們現在!被官軍堵在這河南府,進退兩難!糧食,一天比一天少!弟兄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散!”
“再這么下去,不用官軍來打,咱們自己,就先餓死了!”
“當初若不是你執意要打那場伏擊,我軍何至于傷亡如此慘重?!”
他開始,翻舊賬了。
將這一路走來,所有的不順和失敗,都歸咎于黃巢的“獨斷專行”。
黃揆和林言等人,聽得臉色大變,就要起身反駁。
黃巢,卻揮手,制止了他們。
他看著王仙芝,那張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也浮現出了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般的銳利。
“王大將軍。”他緩緩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王仙芝的面前。
“照你這么說,倒成了我黃巢的不是了?”
“若不是我力排眾議,設下埋伏,我等怕是早已成了薛崇的刀下之鬼!”
“你,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里喝酒嗎?!”
“汝州之事,更是笑話!若非朱存那小子,以奇計破城,又收服了董漢勛那樣的悍將,我等能有今日之聲勢?”
“你手下那個尚君長,除了會帶著弟兄們去送死,還會做什么?!”
“你……”尚君長被罵得滿臉通紅,拍案而起。
“你給我坐下!”王仙芝怒喝一聲,制止了他。
黃巢與王仙芝,四目相對。
壓抑了數月之久的、關于戰略、權力和地位的矛盾,在這一刻,被朝廷那份充滿羞辱性的“招安敕令”,徹底,引爆了!
“我告訴你,王仙芝!”黃巢指著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頓地,嘶吼道。
“我黃巢,從走出長安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要再給那個爛透了的朝廷,當狗!”
“他們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就自己,打出一個新天地!”
“他們不給我們官做,我們就自己做皇帝!”
“皇帝”二字一出,整個大帳,都為之失聲!
所有人都被黃巢這石破天驚的、大逆不道的野心,給徹底鎮住了!
王仙芝更是呆呆地看著他,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自己曾經并肩作戰的“兄弟”。
他終于明白了。
自己和黃巢,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
他王仙芝想要的,不過是富貴,是成為體制的一部分。
當初起義,也是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了,再加上被人所逼。
王仙芝本就沒有多大的志向,他能走到現在,也不過是想過一過爽快日子。
可幾次死里逃生,他們被官軍攆得到處亂竄,什么時候是一個頭?
不過這朝廷也實在是不夠意思,小小的縣尉就把他打發了?
他王仙芝這還是理得清的。
現在招安還不是時候。
他只是不想過這種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生活了。
王仙芝甚至自己都覺得,是不是他年紀大了,想安逸了。
可黃巢想要的,是顛覆!是毀滅!
是徹底地,將這個舊世界,砸個粉碎!
黃巢早受夠了這個世道,他本也想在這朝廷考取功名,當個官。
讓自己背后的家族,能夠揚眉吐氣,光宗耀祖。
可這世界根本就不容他們安穩得度過一生。
黃巢與王仙芝,只不過是選擇不同罷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狠狠地,對在了一起。
他們似乎都或多或少猜到了對方的想法。
但是,最終還是王仙芝先冷靜下來。
對黃巢好生相勸,黃巢冷靜下來后,借坡下驢。
才避免了事態進一步發展。
要不以他這暴脾氣,說不定待會兒真得鬧分家了。
草軍似乎又恢復了之前那種兄弟情深,共同為了理想而戰斗的場面。
可任誰都能看出來,現在本質上就是,猜忌,提防。
和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裂痕。
一日后。
朱存這邊呢,也得到了朝廷招安王仙芝等人的消息。
還有黃巢與王仙芝的爭吵。
要不說這朝廷蠢呢?
首先,給官不知道給個噱頭大的,先把你武裝解除了,到時候有的是法子除掉你。
而且,就只招降頭領,那各城守將不招降。
你若是招降各城守將,引發內部分裂,那不是更好?
不過朝廷這法子也用了,就是詔書中只承諾了給王仙芝和尚君長的罪過,并沒有給黃巢還有其他手下的將領。
這確實很多人不服。
可你給的官也不好啊。
人家王仙芝都不惜得要。
不過誰知道朝廷怎么想的。
賣官鬻爵可以做,而且高官很多也是賣。
那這些官不能給嗎?
就這么缺錢?
朱存也想不明白。
只能先做好迎戰的準備,誰知道王黃兩位將軍,會在哪遇見硬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