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溫暖的黑暗里沉浮。腹部的絞痛早已退潮，殘留的只有藥物帶來的松弛和一種奇異的、被溫水包裹的舒適感。沈青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野從模糊逐漸清晰。

窗外天光微亮，晨曦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帶。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種清冽的松木氣息？

她動了動，發現自己依舊蜷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蓋著柔軟的薄毯。脖頸的隱痛幾乎消失，只剩下一點輕微的拉扯感。而昨晚那折磨人的腸胃痙攣，更是蹤跡全無。

記憶回籠——天臺的風，燒烤的辣，傅司珩的怒，陸星野的吵，沈聿白的手……

她的手無意識地按上小腹，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溫熱毛巾熨帖的觸感。目光下意識地掃向沙發旁。

沈聿白坐在一張單人沙發里，頭微微后仰靠著，似乎睡著了。晨光勾勒著他清雋的側臉輪廓，金絲眼鏡被摘下，放在一旁的小幾上。他身上的羊絨衫帶著細微的褶皺，眉宇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即使在睡夢中，那線條依舊溫潤平和。

他的一條手臂，還以一個微微前傾的姿態擱在沙發扶手上，仿佛隨時準備著，在她需要時再次伸出。

守著她。

他真的守了一夜。

沈青黛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疼，卻泛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不同于傅司珩那種令人窒息的強勢守護，也不同于陸星野那種咋咋呼呼的赤誠包圍。沈聿白的守候，是安靜的，是潤物無聲的，像深夜里一盞不滅的燈，在你最狼狽不堪、最需要依靠的時候，無聲地亮著，告訴你，不必害怕。

她輕輕掀開毯子，動作盡量放輕，不想吵醒他。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想去倒杯水。剛站起身——

“醒了？”溫潤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低啞，在安靜的客廳響起。

沈青黛回頭。沈聿白已經睜開了眼，眸子里還帶著點惺忪，但關切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他坐直身體，拿起眼鏡戴上，動作流暢自然。

“感覺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站起身，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體溫正常。腸胃呢？還有絞痛感嗎？”

微涼的手指觸碰到額頭，帶著醫生特有的穩定感。沈青黛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隨即搖頭：“沒事了，不疼了。”嗓子依舊有點啞，但已能順暢發聲。

“那就好。”沈聿白松了口氣，溫潤的臉上漾開一個清淺的笑意，如同晨曦破開薄霧，“餓不餓？我去煮點清淡的粥？”

“不用麻煩了。”沈青黛避開他過于專注的目光，走到飲水機旁倒了杯溫水，“我待會兒自己弄點吃的就行。”

沈聿白沒堅持，只是看著她喝水，目光在她脖頸上幾乎消失的淡痕處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開：“恢復得很快。再靜養兩天，應該就無礙了。”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昨晚……嚇到了吧？”

沈青黛捧著水杯，指尖感受著杯壁的溫度。嚇到？與其說嚇到，不如說……是被一種過于洶涌的、屬于他人的情感和責任壓得喘不過氣。

“傅司珩他……”沈聿白斟酌著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他的方式，或許過于強硬。但他……”

“沈醫生，”沈青黛打斷他，轉過身，背對著晨光，看向沈聿白。她的眼神很平靜，像初晴的湖面，沒有波瀾，卻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你知道，我這條咸魚，最怕什么嗎？”

沈聿白微微一怔。

“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疼。”沈青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是怕欠人情。怕被當成需要精心呵護的瓷器。更怕……別人因為我，背負上不該有的責任和負擔。”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清晨的城市在腳下蘇醒，車流如織，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傅司珩覺得我的命是他撈回來的，所以他有權替我決定怎么活。陸星野覺得他是我合伙人兼救命恩人（他自封的），所以他有權咋咋呼呼地圍著我轉。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把我圈進他們的領地。”

她轉過身，目光坦蕩地迎上沈聿白溫潤的眼眸：

“那你呢，沈醫生？你守了我一夜，是因為醫生的職責？還是因為……你也覺得，我這條咸魚，需要被小心地保護在某個特定的港灣里？”

沈聿白靜靜地望著她。晨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略顯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輪廓。她的眼睛清亮透徹，帶著一種看穿人心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不是在質問，更像是在尋求一個答案，一個關于他、也關于她自身位置的答案。

沉默在晨光里流淌。

沈聿白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站在她身側不遠的地方，目光也投向窗外蘇醒的城市。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深邃而悠遠，仿佛在思考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青黛，”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沉淀后的力量，“我不是傅司珩，沒有他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力量，能為你隔絕一切風雨。我也不是陸星野，沒有他那種能點燃一切的熱情，讓你永遠活在喧囂里。”

他側過頭，目光專注地落在她臉上，溫潤如玉的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坦誠：

“我是一個醫生。我的職責是治病救人，守護健康。昨晚守著你，是因為你是我需要負責的病人，你的身體需要照看。這是職責所在。”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

“但……不僅僅是因為職責。”

“我看到你在天臺上，明明疼得臉色發白，卻還要挺直脊背，用最平靜的語氣去對抗傅司珩的強勢，去安撫陸星野的慌張。我看到你明明可以示弱，卻偏偏要選擇那條最倔強、最累的路。”

“那一刻，我不只是想治好你身體的痙攣。我更想……守著你心里的那份‘倔強’。不想看到它被疼痛、被壓力、被那些不由分說的‘保護’……壓垮。”

他伸出手，不是觸碰，只是虛虛地指向她的心口，動作帶著醫生特有的克制和尊重：

“我不是你的港灣，青黛。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港灣。你心里有錨，足夠沉穩。”

“我能做的，只是在你身體不適、在你疲憊不堪的時候，遞上一杯溫水，敷上一條熱毛巾，或者……在旁邊守著，讓你知道，在你需要的時候，有一個地方可以暫時靠岸，喘口氣，不必擔心風浪。”

“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心湖，蕩開一圈圈漣漪。沒有霸道的宣言，沒有熾熱的承諾，只有一份基于理解的尊重，一份潤物無聲的守護，一份清晰的邊界感——他守護她的健康，也守護她內心的“倔強”，但絕不試圖將她拉入自己的港灣。

沈青黛握著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杯壁的溫熱透過皮膚，似乎一路熨帖到了心里。沈聿白的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輕輕旋開了她心口那道因傅司珩的強勢和陸星野的赤誠而悄然繃緊的鎖。

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也不是一片永不熄滅的陽光。

她需要的，或許……只是一片能讓她這條咸魚在風浪過后，安靜曬干鱗片、積蓄力量的淺灘？一個在她力竭時，能讓她暫時停靠、補充能量的驛站？

而沈聿白，恰恰清晰地畫出了這條線。他站在線外，溫和而堅定地告訴她：你盡管去乘風破浪，累了，我這里有熱毛巾和溫水。但你的舵，永遠在你手里。

“沈醫生，”沈青黛的聲音有些干澀，她垂下眼，看著杯中晃動的清水，“你這番話……比傅司珩的保鏢團還管用。”

沈聿白微微一怔，隨即，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溫潤的眼眸里漾開清淺的笑意，如同春風拂過冰面：“那看來，我這個醫生，還能兼職一下心理輔導員？”

氣氛陡然輕松下來。

就在這時——

“砰！砰！砰！”

公寓大門被拍得震天響！伴隨著陸星野元氣十足、穿透力爆表的大嗓門：

“黛姐！黛姐！開門！小爺我給你帶了超豪華病號早餐！米其林三星主廚特供！保證比沈醫生的白粥強一百倍！開門啊黛姐！”

沈青黛和沈聿白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和一絲……笑意？

沈青黛放下水杯，裹了裹身上的咸魚衛衣，認命般地走向門口。沈聿白也自然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個無聲的守護者。

門打開。陸星野頂著一頭在晨光下閃閃發亮的奶奶灰，拎著一個巨大的、印著奢華餐廳LOGO的保溫箱，笑容燦爛得晃眼。他目光掃過沈青黛身后的沈聿白，撇了撇嘴，但立刻又揚起更大的笑容，獻寶似的舉起保溫箱：

“黛姐！看！帝王蟹粥！黑松露蒸蛋！還有這個！特級和牛三明治！小爺我天沒亮就去排隊了！保證讓你吃了原地滿血復活！咦？黛姐你臉色好像好多了？是不是被我的愛心早餐感動的？”

他擠進門，把保溫箱往桌上一墩，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平板：“對了對了！黛姐你看！我昨晚直播間的錄屏！粉絲聽說你病了，禮物刷爆了！彈幕全是祝福！還有人說要給你寄祖傳秘方！感不感動？我就說……”

他的聲音如同機關槍，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

沈青黛沒說話，只是走到桌邊，打開了那個奢華的保溫箱。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精致得如同藝術品。

她拿起勺子，沒碰那碗金光閃閃的帝王蟹粥，也沒看那點綴著黑松露的蒸蛋，而是徑直舀了一勺旁邊保溫盒里——沈聿白昨晚帶來的、已經涼透的白粥。

涼粥入口，帶著隔夜的米香，平淡無奇。

她卻覺得，這味道，剛剛好。

她抬起頭，看向還在咋咋呼呼展示直播彈幕的陸星野，又看向旁邊安靜站著、目光溫潤的沈聿白。

心海深處，那根在驚濤駭浪中搖擺不定的錨，似乎……終于找到了第一塊可以沉下去的礁石。

雖然只是淺淺一觸。

但至少，

不再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