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蜿蜒的山路上繼續行駛著，隨著天光的消逝，車窗外的山峰和樹林逐漸隱沒在黑暗的夜色里。

兩個多小時后，車子穿過了一個涵洞，緊接著一片燈火通明的山坳突然闖入視野，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暖明亮。

“西林苗寨要到了！”司機小王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大家先收拾好個人物品，停穩后我帶你們去落腳的客棧?！?

喬曦摘下耳機，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此時，大家都紛紛拿出手機，車內有了明顯的亮光，玻璃窗映出眾人疲憊卻難掩好奇的臉龐。

隨著海拔逐漸降低，窗外的景致從嶙峋山巖化作連片梯田，最終定格在赤水河谷地帶黃彤彤的光亮處——那是依山而建的吊腳樓群，木樓在夜色中層層疊疊，赤水河泛著粼粼波光從寨前淌過，燈火就是從菱形木窗中漫溢而出。

車子在鋪滿鵝卵石的曬谷場停穩，引擎熄滅的瞬間，山野的寂靜便涌了上來。大家陸續下車，好奇地四處張望，寨口的老榕樹下，只見幾位身著粗布對襟衣的苗族老人圍坐在火塘邊，火光在他們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十分安逸閑適。

“大家都跟緊我啊！”小王拿起手電，在前面帶路。

他們踩著濕潤的石板路前行，寨子里見不到刺眼的霓虹招牌，只有零星幾盞馬燈懸在各個路口，保留著原汁原味的苗族風情。兩側吊腳樓的雕花欄桿上晾曬著土布，夜風拂過，遠處可聽到隱約傳來的蘆笙調子。

轉過第三個彎道時，一棟三層小樓出現在石階盡頭，整座建筑由幾十根雕花木柱支撐，廊檐下懸掛的玉米串與紅辣椒串隨風輕擺，門楣上懸掛的木牌刻著“云苗客棧”四個大字。

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苗族婦人坐在門廊的竹椅上，她的百褶裙鋪散在臺階上，發髻上插著銀質的簪子，耳垂墜著銀制耳環。

看到他們過來，婦人立刻起身相迎，她熱情地比劃著，嘴里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苗語。

“這位是客棧的老板娘妮彩。”小王笑著走過來翻譯，“她說女士安排在三樓的房間，男士住二樓，一樓是吃飯的地方。”

喬曦背著行李剛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就撲面而來一股防蛀的香草味。來到三樓后，只見走廊上鋪著防滑的竹篾席，拐角處的房間門楣上掛著束干枯的艾草——整個樓層都透著一股原汁原味。

喬曦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房間中央是張帶著樹瘤的實木床，被面鋪著漿洗得發白的粗麻布。窗邊擺放著一張竹制桌子，掀開印花粗布窗簾，窗外就是苗寨的夜景。

“哇塞，這也太原生態了吧！”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唐佳佳的驚嘆，接著是手機拍照的咔嚓聲，“不過通電通網，設施還不錯?！?

喬曦放下背包，走到窗前。

這里地勢較高，可以俯瞰整個寨子，月光下的屋頂泛著青灰色的光，遠處的山巒在夜色中起伏，一陣涼風拂過，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趕緊從背包里翻出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穿上。

“各位旅客放好行李就抓緊時間下樓，”小王那熱情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晚上寨子里有長桌宴，千萬別錯過哦！”

喬曦將洗漱用品在臉盆架上擺好，抓起手機塞進開衫口袋，就匆匆往樓下走去。

經過二樓轉角時，她看見小王站在樓下堂屋中央，手里攥著寫滿字的便簽紙，正和老板娘妮彩比劃著什么，妮彩不時點頭應著“唔呀”。

交代完事情后，小王轉身看見樓梯口的喬曦，他笑著揮揮手，然后三步并作兩步消失在夜色里。

喬曦也朝他揮了揮手告別。這位年輕司機的日夜兼程，讓她想到了一年多以前，那個午夜十二點還在跟公司總部開電話會議的自己。

沒過一會兒，其他人也都陸續走下了樓。

大家此時都換上了厚一點的外套，老板娘妮彩點了下人數，然后用手勢招呼著眾人跟著她走。

就這樣，一行人朝著寨子中心的方向前行。此刻，雖然大家已是又累又餓，但是這古樸苗寨所帶來的新奇感還是占了上風，一路上，幾人還時不時好奇地點評著這極具特色的民族風情。

寨子中心的廣場上，已經擺開幾十米長的酸枝木桌，穿紅著綠的寨民們端著菜肴穿梭其間，酸湯魚的酸辣香氣與糯米酒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

喬曦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發現長桌兩側已坐著一些寨民和游客，每個人面前都擺著兩只銀杯，分別盛著米酒和蜂蜜水。

“這是我們苗家待客的最高禮遇，”鄰座一位戴銀冠的苗族姑娘笑著起來給大家倒酒，她的百褶裙上那精致的苗繡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輝，“貴客們慢用，待會兒還有踩堂舞和對歌呢。”

喬曦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火塘，望向廣場中央漸漸聚攏的蘆笙隊。七位身著靛藍對襟衣的苗族漢子正調試著手中的樂器，竹制的蘆笙在火光下泛著光澤。

她攏了攏被山風吹亂的碎發，忽然覺得這場因意外滯留帶來的苗寨之夜，或許會比想象中更加值得。

此時，長桌上已經擺滿了苗家宴席的精髓：酸湯鱸鯉在土陶鍋里翻滾，苗家鼓藏肉切成薄片，臘肉香腸油光發亮……

喬曦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酸湯魚，鮮嫩的魚肉裹著酸辣適中的湯汁在嘴里融化，味道好到了極致。旅行團的其他人似乎也對這場苗家迎賓宴相當滿意，一個個都坐在桌旁大快朵頤起來。

苗族姑娘們端著酒壺穿梭席間，銀飾碰撞聲響清脆悅耳，她們唱著聽不懂的敬酒歌，曲調婉轉，即使語言不通，那份熱情也隨著米酒的醇香流淌進每個人心里。

覃一帆坐在喬曦不遠處，只見他學著當地人的樣子，用無名指蘸酒彈向天空敬天，再彈向地面敬地，最后抹在額間敬祖先，引得周圍的苗族姑娘們紛紛捂著嘴笑。

酒過三巡，長桌宴的人們漸漸疏散開，廣場中央的篝火突然“轟”地一聲竄起半米高的火苗，火星飛向墨藍色的夜空。寨老敲響了銅鼓，渾厚的鼓聲在山谷間回蕩，七位蘆笙手同時吹響樂器，高亢清亮的旋律瞬間點燃了整個村寨的熱情。

“走啊一帆！”唐佳佳一把拽起身邊的覃一帆，手機已經架在自拍桿上開啟了直播，“家人們快看苗寨篝火晚會！這個氛圍絕了！”

她朝著鏡頭說完，便踩著蘆笙的節奏蹦跳著融入人群，紅色的沖鋒衣在舞動的人群中像一團燃燒的火，極為醒目。

孟涵之與左晟坐在不遠處的碾盤上低聲交談，月光勾勒出他們并肩的剪影，似乎與喧鬧的人群隔著一道安靜的結界；而吳良水則搬了個小馬扎，湊在幾位抽著旱煙的苗族老人身邊，比手畫腳地聊著什么。

喬曦坐在一個椿木凳上，看著人們圍著篝火跳起踩堂舞：苗族姑娘們的百褶裙在旋轉時綻放成一朵朵絢麗的花，銀飾碰撞的聲響與銅鼓聲、蘆笙聲交織成宏大的交響。

“那遠山，呼喚我，曾千百次路過……”一陣熟悉的手機鈴聲傳來，還是那首《異客》。

不遠處的吳良水掏出手機，臉上立刻浮現出溫柔的笑容：“喂，老婆……對，已經到了……嗯，這里很漂亮，湉湉睡了嗎……”

人在遠方，心卻永遠無法割舍家庭的羈絆。想來，吳良水就是這類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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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跳舞的人群如同退潮般散去。

雖已時近午夜，整個苗寨卻仍舊燈火通明，木質吊腳樓的窗欞間透出溫暖的光暈，將潮濕青石板路映照得光亮如鏡。遠處橫跨赤水河的風雨橋上，幾盞馬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星星點點倒映在橋下的河面上。

回到客棧后，唐佳佳或許是想抓住今晚最后的熱鬧機會，提議在二樓的平臺玩狼人殺。

她和三位男士剛剛都喝了點酒，但考慮到明天要進山徒步，并未喝多，過了酒意微醺那陣兒，現在都是神志清明。

但喬曦和孟涵之就不是這樣了，她們剛剛滴酒未進，現在是又困又累。

孟涵之打著哈欠說：“你們玩，我得回房敷面膜了?！比缓?，她就揉著酸脹的太陽穴，上樓回了房間。

喬曦本來也想回房休息，連日的舟車勞頓讓她只想癱倒在柔軟的床鋪上，可此時她卻被唐佳佳硬拉著湊人數：“喬曦，幫個忙嘛，你走了人就不夠了……”

于是，喬曦只好留下。

二樓的平臺十分寬敞，邊緣圍著齊腰高的美人靠。憑欄遠眺，正好可以看到遠處街道的景致。時值五月，城里早已是初夏的燥熱，山間卻仍帶著清冽的寒意，穿堂風呼嘯著穿過平臺，卷起幾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樹葉，大家都不由得裹緊了外套。

“我去樓下取個炭火盆?！眳橇妓f著便轉身下樓。

幾分鐘后，樓梯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眾人正湊在一起分發卡牌，誰都沒留意到吳良水正端著炭火盆艱難上樓。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瞬間打破了二樓的寧靜。

“小心！”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喬曦猛地回頭，只見吳良水正狼狽地趴在二樓最后一級臺階上，一只燒得正旺的炭火盆已從他手中飛出，越過二樓平臺外側的木質圍欄，帶著火星直墜而下。

眾人驚呼一片，幾乎同時沖到圍欄邊，紛紛探頭向下張望，只見那火盆不偏不倚，正朝著一個苗族小男孩的頭頂砸過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喬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火盆里跳躍的橘紅色火苗，以及幾塊已經燒得通紅的木炭。

完了！這是喬曦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這個孩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突然出現在小男孩身后，緊接著，一只修長有力的手，精準地在火盆即將砸下的前一秒，結結實實地接住了那個滾燙的火盆。

幾塊燒紅的木炭散落在地，濺起零星火花，然后很快熄滅在微涼的空氣中。

整個過程快得讓人幾乎反應不過來，平臺上的驚呼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樓下，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幾秒鐘后，大家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然后齊刷刷看向那個救人者。

那是一個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休閑夾克，內搭簡單的白色T恤，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隨意地搭在右肩上——看樣子應該是剛下車，恰好來到這里。

他剛剛接住火盆的動作干凈利落，即便是在那樣驚險萬分的時刻，也是敏捷而從容不迫，仿佛只是隨手接住了一個掉落的蘋果，而非一個燒得正旺的炭火盆。

“阿笙！”一個苗族少婦從旁邊的一間屋子里沖了出來，一把抱住呆立在原地的小男孩。她上下檢查著自己的孩子，聲音因為極度的后怕而顫抖不已。確認孩子安然無恙后，她又轉向年輕男子，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連聲道謝。

年輕男子點頭回應，帶著一種平和的禮貌。然后，他從容地將手中的炭火盆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抬起頭望向二樓平臺，那雙如寒潭般平靜的眼眸，淡淡地掃過仍處于震驚之中的眾人。

喬曦在目光對上那雙眼睛的剎那，心跳漏跳了半拍。

這并不是因為他的英俊——盡管他確實很英俊，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簡直就是驚為天人——但讓喬曦感到異樣的，并非這些流于表面的東西。

她總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某個久遠的夢境里，或是在某個被遺忘的瞬間，她曾經見過這雙眼睛，感受過這種獨特的氣質。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卻又異常清晰。

喬曦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紅樓夢》里的一句經典臺詞，稍作修改即可形容她此刻的心境：

“這個哥哥，我是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