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月孤燈:唐浩明讀史隨筆集
- 唐浩明
- 10344字
- 2025-07-11 10:42:11
不是漢奸賣國賊
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里,曾國藩被戴上漢奸賣國賊劊子手的帽子,為時論所唾棄。曾國藩以一在籍侍郎的身份,創建湘軍,統率數十余萬兵勇,在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等省,與太平軍決戰十二年之久,殺人自然很多。他甚至對俘虜也不寬容,實施剜目凌遲的殘酷手段,并告誡其弟“不以殺人多為悔”。說曾國藩是殘殺農民起義軍的劊子手,并不過分。但稱曾國藩是漢奸賣國賊,筆者不敢茍同,試為辨之。
一
何謂漢奸?何謂賣國賊?所謂漢奸,其本來意義是指以出賣漢族利益來為異族服務的人。中國從來就是一個以漢族為主體的多民族國家,因而確切地說,一般所謂“漢奸”是指投降外族或外國侵略者,甘心受其驅使,出賣中華民族利益的叛徒。事實上,出賣中華民族的利益,也就是出賣國家的利益。在這一意義上,漢奸即為賣國賊。因此,所謂“漢奸”,簡而言之,含義有二:一是指出賣漢族利益的人,二是指出賣中華民族利益、出賣國家利益的人。在第二個意義上,“漢奸”與“賣國賊”同義。人們罵曾國藩是漢奸賣國賊,也是從這兩個含義出發而言的。其主要依據有兩點:一是指曾國藩為滿人效命而鎮壓漢人起義;二是指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為外國人賣力,而沒有站在中國的立場上。
先來看看第一點。
滿族人當皇帝的清王朝,在嘉慶之后逐漸走下坡路,政治腐敗,經濟衰疲,國勢孱弱,進入衰朽末世。特別是鴉片戰爭之后,清王朝的落后、反動更加暴露無遺。現實教育人們:必須徹底推翻這個腐朽的政權。同時,世界發展的趨勢,也使先進的中國人認識到,只有完全結束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建立民主共和國,中國才有前途。一個旨在推翻以皇室權貴為首的清王朝的革命運動,就在以資產階級革命派為代表的全中國人民中醞釀、形成。但是,早期資產階級革命派中的大部分人,反滿的思想中包含著濃厚的狹隘民族主義。他們完全不承認從唐代起就列入中國版圖的滿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把皇室權貴統治中國的二百六十余年,看成是中國的淪陷。在聞名中外影響巨大的《革命軍》一文的末尾,鄒容號召全國人民,與“世仇滿洲人”血戰,并高呼“皇漢人種革命獨立萬歲”。《革命軍自序》落款日期為“皇漢民族亡國后之二百六十年”。另一著名資產階級革命家劉道一認為“亂中國者滿人,亡中國者非滿人也,漢人也。蓋漢奸者,引入滿人之媒介也”。因此,他提出“驅滿酋必先殺漢奸”的口號。而凡是為清王朝出謀獻策、奔走效力的人都屬漢奸之列,故“殺漢奸必殺康有為、梁啟超”,“殺漢奸必殺張之洞”,自然,“反噬祖族,掣東南半壁奉之滿洲”的曾國藩,更是罪大惡極、死有余辜的大漢奸。
這些資產階級革命者企圖利用千百年來漢族人民的民族意識來推翻清王朝的用意,是我們能夠理解的;事實上,這種漢民族意識對辛亥革命的成功也起了很大的積極作用。但我們并不能就因此而肯定那種把滿族排除在中華民族大家庭之外的觀點是正確的,也不能就因此而肯定那種把滿族少數貴族和廣大滿族人民混為一談的觀點是正確的。他們狹隘的民族意識不是我們今天所要贊許的思想,而是我們應當批判的錯誤觀念。用狹隘的民族意識作反滿的宣傳,只能說明早期資產階級革命者的幼稚、片面、偏激,它在短期內雖然可以起到某些作用,但終歸不會得到中華民族絕大多數同胞的贊同。所以,基于狹隘民族主義的觀念,把曾國藩看作漢奸賣國賊,顯然是不對的。如果說替滿人出力,鎮壓漢人起義的人是漢奸賣國賊的話,那么清代所有漢族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是漢奸賣國賊,不顧重病在身、受命即赴任,最終死在鎮壓農民起義途中的林則徐更是漢奸賣國賊。這無疑是人們所不能接受的。
曾國藩鎮壓太平天國,就如同歷史上岳飛鎮壓楊幺起義、盧象升鎮壓李自成起義一樣,只能從他們既得利益集團的立場上去找原因,從他們忠君敬上的倫理道德觀上去找原因。曾國藩的立場及其道德觀決定了他只能成為農民起義的對立面,絕不可能是農民起義的擁護者。被歷史學界所公認的愛國將領左宗棠,在鎮壓太平天國的兇殘、堅決方面,是一點也不比曾國藩遜色的。既忠君愛國,又鎮壓農民起義,在封建社會的官吏們看來,不僅不矛盾,而且應該如此,它本身就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因此,說曾國藩鎮壓農民起義是劊子手則可,說曾國藩鎮壓農民起義是漢奸賣國賊則不可。
曾國藩被稱為漢奸賣國賊的另一條主要罪狀,是對天津教案的處理。下面,我們再來談談這件事。
從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清政府允許外國傳教士在中國自由傳教、建教堂。很快,中國土地上到處建造了外國教堂,城鄉各地都可以看到外國傳教士和皈依洋教的中國教民。
這個新起的事物,一開始便和中國社會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西方教義和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大異其趣。統治集團中無論頑固守舊派、洋務派都討厭它,咸稱為“邪教”。如頑固守舊派首領醇郡王奕,公然鼓勵鄉紳民眾焚教堂、擄洋貨、殺洋商、沉洋船;洋務派頭頭李鴻章也說從各省毀堂阻教事件中,可見民心可恃,邪教不能惑眾。地方官與教會也多齟齬。如貴州巡撫何冠英、提督田興恕曾向全省官員發出公函,號召驅逐外來傳教之人。老百姓更是對那些凌虐鄉里、欺壓平民的不良教民怨怒至極。
這樣,隨著傳教的擴展,反教會的案件也在全國不斷發生。比較大的教案有:江西南昌教案,湖南湘潭、衡陽教案,貴州遵義教案,四川酆都、彭水、酉陽、大足教案,臺灣臺南教案,福建延平教案,安徽蕪湖教案,江蘇丹陽、金匱、無錫、陽湖、江陰、如皋等地的教案,熱河東部朝陽、平泉、赤峰教案。影響最大的則是曾國藩等人辦理的天津教案。
當時,遍布中國各地的教案,從總體來說,無疑是近代史上,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瓜分滅亡中國的正義斗爭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各地教案的發生,有其不同的復雜原因,對這些教案要作具體分析:有的出于義憤,有的則是地方官吏紳士在暗中操縱,有意把事態擴大,有的則純出于仇教的心理。因此,不能毫無分析地籠統把一切教案都稱為愛國行動。
同治九年入夏以來,天津亢旱異常,人心不定,民間謠言甚多,傳說有人用藥迷拐幼孩,又義冢內小孩尸體有暴露出來的,而暴露之尸系教堂所丟棄,并有教堂挖眼剖心之說。五月二十日,有人捉拿用藥迷拐幼孩的罪犯武蘭珍至官府,審訊時牽涉到已入法國教會的教民王三,于是民情洶洶。二十三日,法國領事豐大業、傳教士謝福音面見武蘭珍,但武不能指出王三其人,且所供與教堂實際不合。教堂外面,圍觀津民與教堂之人發生口角、毆打,此時豐大業持槍進入三口通商衙門,并在衙門內放槍。教堂外已聚民眾數千人。豐大業憤而外出,路遇天津知縣劉杰,豐向劉開槍未中,而傷到劉之仆人。于是百姓憤怒至極,遂將豐大業打死。這時,群情激憤,扯毀法國國旗,打死法國人九名、俄國人三名、比利時人兩名,美國、英國人各一名,另有無名尸十具,毀壞法國公館一處、仁慈堂一處、洋行一處、英國講書堂四處、美國講書堂兩處,造成了震驚中外的天津教案。天津教案打死了外國領事、撕毀外國國旗、打死外國人及教民二十多人,這些都是從前歷次教案中所沒有的。法國為此提出強烈抗議,并有調集兵船的威脅,英俄意比等國亦紛紛抗議。事態嚴重,清廷焦慮,急速派遣正在保定養病的直隸總督曾國藩前往天津處理此案。
在派遣曾國藩處理津案的命令中,以慈禧為首的清朝廷強調:“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并焚毀教堂,拆毀仁慈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并查明,毋稍回護。”在曾國藩未到天津之前,負責處理津案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朝廷報告了此事情的起因是“愚民無知,莠民趁勢為亂”。朝廷在接到崇厚報告后再次令曾國藩前赴天津,并嚴令他查明案情,緝拿兇手,彈壓滋事人員。五月三十日,朝廷在看到奕?“宣布中外”“以安人心”的報告后,諭內閣嚴懲“影射教民,作奸犯科”的“匪徒”。接著又據崇厚所請,將天津道府縣官員周家勛、張光藻、劉杰先行交部,分別議處。隨后,派崇厚為出使法國欽差大臣,向法國說明真相,賠禮道歉。
這樣,在曾國藩未到天津之前,以慈禧為首的清中央政府已為處理津案定下基調,畫出框框。簡單地說,即如下幾條:一、如教堂有人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則按律懲辦;二、嚴懲為首滋事人員;三、處理辦事不力的地方官;四、保護教民;五、向法國政府認錯。
清中央政府處理津案的基調,出于它在外國侵略者面前一貫軟弱屈服的路線。在津案發生前一年的四川、貴州教案尚未了,法國公使羅淑亞乘坐兵船,耀武揚威地巡視江蘇、安徽、江西、湖北等地,威脅當地官員處理積壓案件。清廷對此十分害怕。余波未息,津案又起,自然如驚弓之鳥,竭力壓抑本國百姓而討好外國。
很明顯,這時不管處理津案的任務交給誰,他都只能在政府劃定的框框里辦事,是不敢也不能另出一套點子,以破壞所謂“中外相安”的大局的。歷史就這樣決定了曾國藩在處理天津教案中,必然成為清廷軟弱屈服路線的執行者。
曾國藩接到命令后,一面著手了解案情經過,一面力疾啟程。六月初十日到達天津。曾國藩認為津案的真正起因,乃是津民對法國教堂的殘忍行為的仇恨,豐大業開槍傷人只不過是導火線而已。因此,必須首先弄清傳聞中法國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之類的罪行是否確實。他向朝廷匯報了這個想法:“武蘭珍是否果為王三所使,王三是否果為教堂所養,挖眼剖心之說是否憑空謠傳,抑系確有證據。此兩者為案中最要之關鍵,審虛則洋人理直,審實則洋人理曲。”在得到朝廷認可之后,曾國藩通過審訊調查,結合過去湖南、江西、江蘇、安徽等省也出現過“挖眼剖心”等類似傳聞而最終并無確證的事實,再加上自己的分析,確認挖眼剖心、殺孩壞尸、采生配藥等,“以理決之,必無是事”。此時,在曾國藩的心目中,已覺得津民理曲而洋人理直。這是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的立足點。他希望朝廷將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同時堅決表示:“其行兇首要各犯及乘機搶奪之徒,自當捕拿嚴懲,以儆將來。在中國戕官斃命,尚當按名擬抵,況傷害外國多命,幾開邊釁,刁風尤不可長。”
但此案使曾國藩很感棘手。因為當時是群眾性的暴動,拿犯雖多,而確證不易獲得,難以定罪。曾國藩根據確鑿證據,認為可以正法者七八人,清廷認為殺七八人少了。在朝廷“不得稍涉寬縱”和“迅速了結”“愈早愈妙”的方針指導及法國公使羅淑亞的要挾下,曾國藩不得不變通辦理,有的證據不足也匆匆定案。經過三個月,在崇厚、丁日昌、毛旭熙、李鴻章等人配合下,天津教案最后以地方官員充軍黑龍江,殺津民二十人,軍徒二十五人,賠償法俄等損失撫恤費五十萬兩白銀了結。
在曾國藩辦理津案期間,以醇郡王奕、內閣學士宋晉、翰林院侍講學士袁保恒、內閣中書李如松為代表的朝臣向朝廷上奏,以楊峴、倉植為代表的曾氏僚屬友朋向曾氏上書,他們一致認為津案乃義舉,洋人是犬羊,不能喻之以理,應對他們采取強硬態度,有的甚至主張即使不能乘此機會殺盡在京洋人,燒盡其房屋,也要與法國絕交,“略示薄懲”。
對于這些清議,曾國藩一律視為謬論,他不為“浮言所搖”。于是,清議譏責,士民憤恨,漢奸賣國賊的呼聲由此而起。
今天,天津教案已過去一百余年了,當我們以歷史眼光重審這一事件時,應該可以比當年的清議派更為客觀些。因天津教案而加在曾國藩頭上的漢奸賣國賊的帽子,無論從津案的本身來看,還是從津案處理的大計來看,都是不恰當的。
天津教案由無稽的傳聞而引起,并因此“把群眾的行動引入歧途”。此案中打死二十多名外國人和教民,而多數又是與本案毫不相關的無辜受害者,且津民中又確實混入了少數歹徒,他們趁亂殺洋人而越洋貨,從而使事件變得很復雜。我們可以冷靜地想想,這樣的群眾運動,究竟對處理“挖眼剖心”能起什么作用?外國教堂(包括法國教堂在內)確實在中國干了很多壞事,理應受到中國人民的嚴正制裁,但由“挖眼剖心”而釀成如此巨案,卻正好給外國教會攻擊中國人民提供了口實,從而堂皇地為自己的罪行做辯護。關于毀堂殺洋一事,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后來曾當面對慈禧做過理智的分析:“辦洋務難處,在外國人不講理,中國人不明事勢。中國臣民常恨洋人,不消說了,但須徐圖自強,乃能為濟,斷非毀一教堂殺一洋人,便算報仇雪恥。”當然,曾紀澤的話無疑有為其父表白的成分,但這番話畢竟還是說到點子上了。筆者認為,天津教案是一批有著愛國情緒的民眾,在不了解真相的情況下,所采取的一樁盲目行動,動機雖好,效果不佳。它的愚昧性超過進步性,破壞性大于積極性。天津教案從總體上不能說是一個愛國的反帝行動。
既然事件的直接起因在于誤會,而外國人的確在沖突中損失很大,其間又有壞人渾水摸魚,那么,曾國藩奉命處理此案所采取的幾項主要措施,即官員革職、兇手正法、賠償損失等,從原則上說,就并非漢奸賣國賊的行為。據天津教案的處理來判定曾國藩是漢奸賣國賊,也不恰當。在津案處理的后期,為防意外,曾國藩在京津一帶布置重兵。如果真的要當漢奸去賣國,他大可不必如此。這樣說,并非要抹掉曾國藩在處理津案中所要承擔的責任。天津教案的處理,既然是整個清廷軟弱屈服的外交路線的產物,它本身也必然是軟弱屈服的。曾國藩本人在津案處理中的表現,雖不能說是漢奸賣國賊,但他在整個事件處理過程中,所扮演的卻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一、清廷所定下的處理津案的軟弱屈服的基調,曾國藩是出自內心擁護的,與清中央政府決策者的態度一樣,他也是一心以壓抑本國來討好外國,“保全和局”。在懲辦兇手時,他甚至要奕?去問法國人,中國應當殺多少人。“中國如數辦到之后,和局便可定否”?他所殺的二十名津民中,自知有的證據不足,也在“不得不變通辦理”的幌子下將他們判決了。
二、因為怕得罪法國,激起兵端,對于津案導火線——豐大業開槍傷人一事,明明曲在洋人,作為中國政府的代表,曾國藩不敢義正詞嚴地向法國指出,向全世界昭布,反而一再強調教堂蒙受了不白之冤。
三、王三、安三、王三紀、劉金玉的供詞都牽涉到教堂,在在可疑,本應窮追不舍,但曾國藩怕羅淑亞又推波助瀾,結果“渾含出之”,不加追究。
四、教民王三,因迷拐一事被獲,讞詞未定,羅淑亞堅決要求釋放,屈于壓力,曾國藩亦暫時釋放。
以上四條,如果曾國藩態度強硬,據理力爭,中國方面在處理津案中完全可以在政治、經濟上少一些損失。至于被處決的津民中的愛國者冤魂,則更是千秋萬載之后都不會瞑目。
因害怕引起戰爭而在洋人面前如此委曲求全,不管曾國藩事后多次懺悔的“內疚神明,外慚清議”是如何地發自內心,一百余年來,他還是不斷地受到世人的譴責。
二
以上,我們從為清王朝出力鎮壓漢人起義及對天津教案的處理兩個方面,分析了曾國藩漢奸賣國賊的罪名不能成立。下面,我們再來剖析曾國藩一生的政治思想,看他是不是漢奸賣國賊。
道光十八年,曾國藩中進士入翰林院。一直到咸豐二年,這段時期,雖說也受到朝廷的特別重視,遷升極快,但畢竟沒有進入政府決策者的行列。對待外國人,他所持的是儒家傳統的“華夷之別”“尊王攘夷”的觀點。他在家書中多次談到鴉片戰爭時期,英國侵略者在中國沿海一帶的騷擾及清政府的處置。在談到這些時事時,曾國藩明白地表達了他的對外態度。這種態度一是擔憂,既擔心國家領土會被外人侵占,也對戰事和賠款所費憂心忡忡。二是痛恨,既痛恨英國強盜的暴行,又痛恨政府軍隊的腐敗,更痛恨勾結英國,出賣祖國利益的漢奸,出于對英國侵略者的民族義憤,他對政府在對外戰爭中的獲勝特別高興。姚瑩率兵沉重打擊英國侵略者,生擒一百三十三名,斬首三十二名,他感到“大快人心”。三元里人民抗英,他很支持,并由此看到“官畏鬼而民不甚畏鬼”的事實。金竺虔將到福建為官,他作詩鼓勵:“海隅氛正惡,看汝斫長鯨。”希望金竺虔與侵略者作戰,守衛海疆。
作為清政府一名高級官員,一個時時思念如何報答朝廷“格外之恩”“非常之榮”的臣子,曾國藩又是政府軟弱屈服外交路線的支持者。他為政府辯護:“不得不權為和戎之策”的目的是“安民而息兵”。這種“權為和戎之策”是建立在“將不知兵,兵不用命”的殘酷現實基礎上,“實出于不得已”。如果能用“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的高昂代價換來“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晏然安堵”,雖然是“以大事小”,也仍然是“上策”。
如上所述,曾國藩痛恨夷狄,痛罵漢奸,擔憂國事,不管是出于盲目自大也罷,出于民族大義也罷,哪怕是出于保護自己的烏紗帽也罷,總之,其思想基礎絕不是賣國的。但是,也可以看出,早期曾國藩的對外思想中,已有一種對洋人的自卑畏懼心理。這種軟弱的心理,貫穿著曾國藩一生的對外交往,尤以天津教案的處理表現得最為充分。不過,軟弱畢竟不是賣國,“和戎”也絕非漢奸。這在咸豐二年之后,曾國藩漸漸成為國家舉足輕重的人物、直接影響政府內外政策的年代,更能清楚地看出。
曾國藩以自己的實力地位和識見,從兩個方面影響當時朝廷的決策,即一為防夷,一為自強。
咸豐十年十一月,俄國、法國向清政府提出派兵船配合清軍,共同鎮壓太平天國。咸豐帝就此事要曾國藩發表自己的看法。曾國藩認為當時長江兩岸千余里水路,有湘軍水師控制,太平軍在水上不是湘軍的對手,用不著外國出兵船幫助。他特別提醒咸豐帝:“自古外夷之助中國,成功之后,每多意外要求。”因此建議:“獎其效順之忱,緩其會師之期。”實際上要朝廷婉言謝絕。因為咸豐帝亦不太贊成“借師助剿”,俄法此次計劃告吹。
同治元年正月,慈禧就江蘇士紳請借洋兵一事詢問曾國藩。曾國藩認為借洋兵以助守上海,共保華洋人之財則可,“借洋兵以助剿蘇州,代復中國之疆土則不可”。三月,江浙紳士再次向朝廷請洋兵“規復蘇常各屬城池”。慈禧以為“該紳士等情殷桑梓,或非無見”,表示可以考慮接受這個請求。同時,她也想聽聽曾國藩對此事的看法。曾國藩回奏,再次堅持自己的一貫主張:“助守上海則可,動剿蘇常則不可。”并援引唐代回紇協助郭、李收復西京的故事,申明因目前無得力軍隊與洋人共同作戰,擔心客兵優于主兵,今后難以挾制。鑒于慈禧“借師助剿”的既定方針,曾國藩不能過分違背,只得建議采取“不干求,亦不禁阻”的策略。
同治元年五月,朝廷明知“借兵助剿之議,迭經曾國藩等先后復奏,僉稱有害無利”,但鑒于曾氏當時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的地位,仍然就崇厚提出的調印度兵助剿一事征求他的意見。這次曾國藩不但明確表示不贊成,并且希望朝廷“申大義以謝之”:“中國之寇盜,其初本中國之赤子。中國之精兵,自足平中國之小丑……中華之難,中華當之。在皇上有自強之道,不因艱虞而求助于海邦;在臣等有當盡之職,豈輕借兵而貽譏于后世。”
從曾國藩就“借師助剿”四次向朝廷的獻策來看,他對外國人出兵協助攻打太平軍之事,并不是如有些人所說的比他的皇室主子更為踴躍,相反地,曾氏對此事一貫是不熱心的。這種不熱心,既有出自對國家利益的考慮,擔心洋人有“意外要求”,同時,也有出自對湘軍集團利益的考慮。他要讓湘軍獨占鎮壓太平天國的全功,不使外人分潤。因此,當同治二年二月,英國侵略軍頭領士迪佛立特意趕到裕溪口見曾國藩,要求建一支一萬余人的洋槍隊,用英國人做頭目,包打天京及江浙各城時,曾國藩十分冷淡。他借“須函商總理衙門定奪”為辭推托過去,實際上是拒絕了,此后也不再提起這事。
洋人“助剿”太平天國,畢竟是因為曾氏自己兵力不敷,且在他看來,此舉乃是為挽救大清帝國于滅亡之中,因此可以勉強接受;而阿思本艦隊一事,明顯地侵犯了中國主權,則遭到了他的斷然拒絕。
同治二年元月,正在英國養病的清海關正稅務司李泰國,擅自與英海軍上校阿思本簽訂為期四年的合同。合同規定清政府委托他代買的七艘兵船所組成的艦隊,由阿思本完全指揮,只服從李泰國傳達的中國皇帝行得通的命令,別人不得干涉。這實際上是英國通過李泰國、阿思本來控制中國的海軍大權。清政府開頭拒絕,后在阿思本的要挾下,企圖向阿思本妥協,同意由阿思本獨領艦隊。曾國藩知道后,堅決反對這個妥協。他給奕?寫信,嚴詞譴責總理衙門的出爾反爾,說中國水師“將引為大恥”。最后堅決表示:寧愿白白扔掉二百萬白銀的購船費用,也不要由英國人控制的艦隊。最后,由于曾國藩的強硬態度,使得清廷不再向阿思本妥協,維護了中國的海軍主權。
在時時提防外國人企圖強占中國領土、侵犯中國主權這方面,曾國藩是清醒的;“防夷”這根弦在他的頭腦里是繃得緊緊的。他在與外國人的交道中,并沒有什么漢奸賣國的行為。
在防夷的同時,曾國藩比清朝當時一般廷臣疆吏的眼光顯得更為遠大,為“大清帝國”的籌謀顯得更為深長,這突出表現在咸豐十年十一月初八日給朝廷的奏折中。他一方面表示可以審慎地答應美商、俄商海運糧食的要求,另一方面指出,“目前資夷力以助剿濟運”只是“得紓一時之憂”,而長遠的方針應是“師夷智以造炮制船”,則“可期永遠之利”。
第一次鴉片戰爭剛結束,有感于中國的被欺侮,魏源憤而著《海國圖志》,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喊出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第一聲響亮的口號,石破天驚,振聾發聵。但可惜魏源的政治地位實在太低了,人微言輕,他的這個主張既不能打動政府決策者的心,自己又無力付之實踐。曾國藩“師夷智以造炮制船”的思想,無疑是受魏源的啟迪,并由于自己的親臨軍事前線而體會更深。由于曾國藩在政界的地位,更由于此時咸豐帝正蒙受著英法聯軍占領北京、自己倉皇逃避熱河的奇恥大辱,一經曾國藩提出“師夷制夷”的主張,便立即得到了最高統治階層的贊同。二十多天后,奕?、桂良、文祥聯合提出包括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南北通商大臣及收集外國新聞等六條章程。再過八天,奕?向咸豐帝提出購買、制造洋槍洋炮,并雇法國匠人傳授制造技術的建議。又過三天,咸豐帝發出了清代向西方學習先進技術的第一道命令,并“著曾國藩、薛煥酌量辦理”。從此,為中國跟上時代步伐、邁進世界潮流,并為中國近代化奠定基礎的洋務運動開始了。曾國藩是這場運動的發起者之一。他辦洋務,目的是明確的:一剿發逆,二勤遠略。剿發逆,即鎮壓太平天國,是當務之急;勤遠略,即使中國“徐圖自強”,則是長遠之策。所以,在太平天國被鎮壓之后,曾國藩仍以極大的精力興辦洋務。
同治四年,受曾國藩委托在美國購買機器的容閎,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所機器制造局。同治七年,曾國藩親至上海,駐鐵廠檢查洋炮輪船工程。曾國藩對南京、上海的機器局、鐵廠、船廠的工作很滿意,稱贊這些工廠“為中國自強之本”。同年,上海船廠第一號大輪船駛至南京,曾國藩親自命名為“恬吉”,并登船試航至采石磯。他由此而聯想到“中國自強之道或基于此”。同治九年七月,曾國藩鑒于閩滬兩船廠初建,向朝廷建議慎擇船主,出洋操練,以“捍御外侮,徐圖自強”,勉勵內外臣工“臥薪嘗膽”。九月,因“沿海防務,亟宜籌備,閩滬兩處鐵廠成船漸多,而未嘗議及海上操兵事宜”,他又向朝廷推薦吳大廷,“請將吳大廷調至江南,綜理輪船操練事宜”,將“于整頓海防,實有裨益”。這月十六日,又奏調陳蘭彬來江南主持輪船操練事宜,并提出派遣幼童出國學習,“精通其法,仿效其意,使西人擅長之事,中國皆能究知,然后可以徐圖自強”。同治十年七月,又會同李鴻章再次奏請遣派幼童出國留學,并擬定留學章程。這年十一月,曾國藩再次到上海巡視鐵廠、輪船局、機器局,為江南鐵廠新造的四輪船分別命名為“恬吉”“威靖”“操江”“測海”,將原“恬吉”改名為“惠吉”。
同治十一年正月,曾國藩致函總理衙門,認為輪船局不宜停止,逝世前三天,曾國藩還在綜理江南輪船操練事宜。
為使“大清帝國”自強,曾國藩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大清帝國”能不能因此而自強,這條路走不走得通,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曾國藩希望它自強,并為它的自強而努力不息,總不能說,他的這些想法和實踐是賣國的吧!
三
曾國藩的政治思想是復雜的,但復雜的思想中有一根主干,把握住這根主干,就能比較清楚地看出他的全部政治思想。
曾國藩出生于湖南一個偏僻的山鄉,他家世代以耕讀為生,政治地位低下,經濟狀況也并不好,用曾國藩自己的話來說,即“出身寒素”。他二十八歲中進士,十年七遷,三十七歲便成為從二品大員。如此年紀,便躋身卿貳,是清代湖南的空前絕后之人。由荊楚下士,迅速成為內閣大員,對朝廷的恩德,曾國藩自然感戴萬分,報恩盡忠之念,銘心刻骨;而程朱之學的束縛,又使他的這種思想更加穩固。
在與太平天國作戰的年代,他被任命為兩江總督,并節制四省軍務,是清朝立國來最受信任的漢員。攻下南京以后,兄弟同日封爵,真所謂“殊恩異數,萃于一門”。以后又拜大學士,成為朝廷宴會時漢員大臣的領班。所有這些,把曾國藩與“大清帝國”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是“大清帝國”給了他權力地位、榮華富貴,他要為“大清帝國”的長治久安竭盡全力、奮斗終生。這就是曾國藩政治思想的主干,他的一生活動都受其支配。
曾國藩鎮壓農民起義,是為了保衛清政府,使這個政權不被農民推翻。外國人愿意幫助他鎮壓農民起義,他原則上不反對,但對其用心時刻提防。他看到當時國勢衰弱,因而力辦洋務,企圖利用西方先進科學技術使中國自強。他在外國侵略者的堅船利炮面前膽怯軟弱,認為中國絕不是他們的對手,一旦開戰,只有失敗。因而在處理天津教案時,委曲求全,為保和局而不惜受辱。他認為這樣做是為國家全局著想,是“拚卻聲名,以顧大局”。
把住“忠君”這根主干,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曾國藩是“大清帝國”才干卓著、富有遠見的忠臣,他想的、做的都是對國家、對愛新覺羅王朝的忠誠孝敬。正因為此,在曾國藩死后,以皇帝名義頒賜的祭文稱贊他“忠誠體國,節勁凌霜”。愛國將領左宗棠也在挽聯中表示“謀國之忠”“自愧不如”。
總之,筆者認為,對于曾國藩,可以說他是一個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一個腐朽的封建王朝的鐵桿維護者,甚至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在外國強權面前的怯弱者,但他不是漢奸賣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