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清晨，總是被一股混雜著桐油、汗水與新鮮泥土的氣味喚醒。

自從那筆來自郡府的“賠償金”到位，整個山寨就變成了一座高速運轉的工地。

擴建的寨墻拔地而起，新兵的操練聲與工匠營地傳來的金屬敲擊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粗獷而充滿活力的樂章。

蘇長庚站在新建的瞭望塔上，俯瞰著這片屬于自己的基業。

流民們被編成勞工隊，在鷹嘴崖老兵的監督下揮汗如雨。

他們不再是面黃肌瘦的難民，三倍的餉銀和管夠的伙食讓他們眼中重新燃起了名為“希望”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了工棚區前的一張長案后。

一個身著素色布裙的女子正低頭撥動著算盤，手法竟頗為嫻熟。

她身姿單薄，卻坐得筆直，身邊放著一個片刻不離身的半舊木匣。

正是那位無名之湖事件的幸存者，云氏姐姐。

蘇長庚發現她對數字有著驚人的敏感，便將她從雜役中提拔出來，負責管理勞工隊的賬目和物資分發。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卻有著算學天賦，這本身就很有趣。

“閣主。”一名親衛從塔下快步跑來，聲音壓得很低，“河洛村的村長帶了個人過來，說是……要見您。”

“哦？”蘇長庚眉毛一挑，“什么人，需要村長親自引路？”

“是……是蕭家的公子，蕭元及。”

蘇長庚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帶他到議事廳。”

蘇長庚吩咐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議事廳內，蘇長庚見到了蕭元及。

曾經的風流倜儻早已蕩然無存。

他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衣袍，料子依然是上好的云錦，但袖口和下擺卻沾滿了泥漿與草屑，甚至起了毛邊。

他的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蘇長庚時，還強撐著一絲屬于世家子弟的傲氣。

“蘇閣主。”蕭元及拱了拱手，聲音沙啞。

“蕭公子，請坐。”蘇長庚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親自為他倒了杯熱茶，“不知蕭公子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蕭元及端起茶杯，滾燙的茶水似乎灼痛了他的手，讓他微微一顫。

他沒有喝，而是將茶杯重重放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蘇閣主，明人不說暗話。”他抬起頭，直視著蘇長庚，“我來，是向你借錢的。”

蘇長庚不動聲色，靜待下文。

“家父……想要謀一個出路。朝中有人遞話，南方海關新設了一個委員的職缺，需要一萬金幣打點。此事若成，我蕭家便能東山再起。”

蕭元及的語速很快，像是在背誦早已爛熟于心的說辭，“此恩此情，蕭家沒齒難忘。日后但凡蘇閣主有所差遣，無論海運通商，還是官面上的事情，我蕭家定當竭力報答。”

議事廳內一片寂靜，只剩下窗外隱約的風聲。

一萬金幣。

這幾乎是磐石寨剛剛到手資金的一半。

如今的山寨，每日的開銷如同流水，擴軍、研發、收容流民，處處都需要錢。

任何一個理智的掌權者，都不會在這種時候，拿出一半的家底去進行一場前途未卜的政治投資。

蘇長庚的腦海中，卻在飛速地計算。

南方海關委員……這不僅僅是一個官職，這是一條通往大海的黃金水道！有了這條路，磐石寨的軍火、瑯琊謝氏的私鹽，乃至未來自己將要生產的任何東西，都能繞開層層關卡，暢通無阻地流向更廣闊的南方，甚至海外。

這筆投資的風險極高，可一旦成功，回報將是天文數字。

更重要的是，他投資的不是一個官位，而是蕭家。

一個落魄的貴族，在最絕望的時候被拉一把，這份恩情，遠比任何契約都更加牢固。

他將得到的，是一個在官場上完全聽命于自己的忠實盟友。

蘇長更庚看著眼前這個滿眼血絲、將所有尊嚴都押在這次會面上的貴公子，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但他臉上，卻流露出極為為難的神色。

他長長嘆了口氣，站起身，在廳內踱步。

“蕭公子，非是我蘇某人無情。你也看到了，我這磐石寨，百廢待興，數千張嘴等著吃飯，每日的開銷……”

他搖了搖頭，滿臉苦澀，“一萬金幣，實在是……”

蕭元及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眼神中的最后一絲光亮也黯淡了下去。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體微微發抖。

就在他即將徹底絕望之時，蘇長庚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一拳砸在桌案上。

“罷了！”他低喝一聲，眼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焰，“我蘇長庚自問不是什么英雄好漢，但也知曉‘雪中送炭’四個字怎么寫！我與公子雖只有一面之緣，但敬佩令尊風骨，更不忍見蕭公子這等人物就此埋沒！”

蕭元及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蘇長庚。

“錢，我借！”蘇長庚的聲音斬釘截鐵，“字據也不必立。我信的不是那一張紙，我信的是蕭公子你這個人！”

他走到蕭元及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握：“記住，我們是朋友。朋友有難，傾囊相助，理所應當！”

這番話語，如同驚雷貫耳，瞬間擊潰了蕭元及所有的心理防線。

他一個七尺男兒，眼眶竟瞬間紅了。連日來的奔波、屈辱、冷眼，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滾燙的淚水。

“蘇……蘇兄！”他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走，我帶你去庫房。”蘇長庚不由分說，拉起他就往外走。

磐石寨的庫房守衛森嚴，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金屬的、冰冷的腥氣。

蘇長庚命人打開庫門，里面擺放著一箱箱的銅錢和少量金銀，但大半的空間都空空如也。

“實不相瞞，”蘇長庚指著那些箱子，對已經完全被感動的蕭元及坦然道，“寨子里能動的活錢，都在這里了。撥給你一萬金，我這山寨的運轉，就要捉襟見肘了。”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蕭元及，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錢放在庫房里，是死的。只有用在‘人’身上，用在刀刃上，它才是活的。我賭蕭兄你的未來，遠不止這一萬金！”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徹底讓蕭元及感激涕零。

他深深一揖到底，鄭重道：“蘇兄此恩，元及與蕭家上下，永世不忘！今后，我蕭家便是天樞閣在南方的眼睛和耳朵！”

蘇長庚要的就是這句話。

他親手將十箱沉甸甸的金幣交到蕭元及手中，并派出一隊最精銳的親衛護送他下山。

望著蕭元及遠去的背影，蘇長庚臉上的豪邁與熱情漸漸褪去，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與深沉。

一名親信上前，低聲道：“閣主，這……風險是否太大了？萬一他……”

“沒有萬一。”蘇長庚淡淡地打斷了他，“當一個人在黑暗的深淵里快要溺死時，你遞給他的不是一根繩子，而是一座橋。他以后要過的，就只能是你的橋。”

一陣山風吹過，帶著新翻泥土的氣息。

蘇長庚瞇起眼睛，望向南方的天空。

在那里，一張無形的網，已經借由一萬金幣，悄然撒開。

與石云霓的軍備競賽，與李玄貞的政治博弈，都需要錢，更需要權。

現在，他用錢，買來了一個撬動權力的支點。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