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悲痛
山風凜冽,刀子般刮過裸露的巖石,發出嗚嗚的嘶鳴。穆威站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這帶著碎石與枯草氣息的冷冽空氣。胸腹間那道幾乎將他劈開的猙獰傷口,如今只余下一道緊繃發亮的深紅疤痕,隨著他每一次有力的呼吸微微起伏。痊愈了。
他低頭,目光落在手中緊握的長刀上。刀名【爭鋒】,冰冷的鯊魚皮刀鞘包裹著曾痛飲敵血的鋒芒。這是他隨阿里不哥沖鋒殺敵的信物,也是他拼死護主、最終殺出尸山血海的重圍時,唯一不曾離手的伙伴。指尖拂過粗糙的刀柄纏繩,那些喊殺震天、血火交迸的慘烈畫面瞬間沖入腦海,又被強行壓下。主公……阿里不哥殿下,應是已被俘了吧?只要活著,就有轉機。他用力握緊刀柄,骨節泛白。自己這條命,還得留著,去尋殿下,更要尋回那失散在亂軍馬蹄下的娜馨,還有剛滿六歲的兒子阿敦赤。
不能再等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這棲身數月的荒僻山洞,將【爭鋒】仔細用粗布條纏裹,牢牢縛在背后。辨了辨方向,邁開大步,朝著東邊,中原的方向走去。山勢漸緩,人煙的氣息也隱約可聞。
數日跋涉,穆威踏入了一處位于漠南與中原模糊交界的小鎮。風塵仆仆,他尋了家看起來還算齊整的客棧。掀開厚重的擋風棉簾,一股混雜著劣質酒氣、羊湯膻味和汗臭的熱浪撲面而來,讓他微微蹙眉。堂內人聲嘈雜,幾張油膩的木桌幾乎坐滿。
他揀了角落里一張空桌坐下,解下背上的長刀,輕輕靠在腿邊?!耙粔責疲槐P羊肉,兩張餅,一碗熱湯?!甭曇舨桓?,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
跑堂的伙計麻利地應下。很快,粗陶碗盛著的、浮著一層厚厚羊油的滾燙肉湯便端了上來,散發著誘人的咸香與暖意。穆威捧起碗,吹開熱氣,小心地啜了一口。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熨帖著冰冷的腸胃。他撕下一塊硬餅,蘸著湯,正要送入口中。
鄰桌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嗓門極大,正唾沫橫飛地高談闊論,聲音幾乎蓋過了堂內其他雜音。
“……嘿,聽說了沒?草原上那頭狼,徹底栽了!”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灌了口酒,拍著桌子嚷道。
“誰啊?還能有誰,阿里不哥唄!”另一個瘦高個接口,語氣帶著幾分幸災樂禍,“都傳遍了!在漠北被忽必烈大汗的大軍圍得鐵桶似的,糧草斷絕,跑都沒處跑!聽說,是自個兒抹了脖子啦!硬氣倒是硬氣!”
“可不是!”絡腮胡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漬,聲音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響,“這擋路的石頭一搬開,忽必烈大汗再無掣肘!依我看哪,用不了多久,南邊那個軟趴趴的趙宋朝廷,哼,怕是要倒大霉嘍!”
“抹了……脖子?”瘦高個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又追問了一句。
“千真萬確!自殺!報信的快馬昨天剛過咱們鎮子口,錯不了!”旁邊一個一直沒吭聲的干癟老頭,用煙袋鍋子篤篤地敲著桌沿,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篤定。
“啪嗒!”
穆威手中那塊蘸飽了湯汁的餅,掉回了粗陶碗里,濺起幾點渾濁油膩的湯星,落在桌上和他粗糲的手背上。滾燙。他卻渾然不覺。鄰桌那些肆無忌憚、如同宣判般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他的耳朵,鑿進他的腦子。
阿里不哥殿下……自殺了?
不是被俘?不是囚禁?是……自盡?!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眼前嘈雜的客棧景象猛地晃動、旋轉,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影。唯有那幾個酒客臉上夸張的表情,在模糊的背景里異常刺眼。胸口那道剛剛愈合的傷疤,驟然間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低下頭,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那碗還蒸騰著白氣的羊湯里。濃重的羊膻味和熱氣熏蒸著他的眼睛,一股無法抑制的滾燙酸澀直沖眼眶。
主公…死了?
那個曾帶領他們在草原上縱橫馳騁,豪氣干云的主公,那個他穆威甘愿以命相護的主公,竟選擇了自盡!不是戰死沙場,不是被俘不屈,而是……自盡!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那在重傷昏迷時支撐他活下去的模糊信念——尋回主公,再圖后舉——轟然崩塌,碎成齏粉。
碎片之后,兩張面孔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帶著灼人的溫度,狠狠燒灼著他的心——娜馨溫柔而堅韌的眉眼,阿敦赤那孩子稚嫩懵懂、笑起來像草原上初升太陽的臉龐!他們!他們在哪里?!
阿里不哥兵敗如山倒,他帳下的親眷、部將家小……忽必烈會如何處置?是生?是死?是被囚于暗無天日的地牢?還是……早已被鐵蹄碾碎?
恐懼,一種從未有過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懼,比漠北最酷寒的暴風雪還要冰冷,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狠狠攥緊!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結冰的聲音。
不能待在這里!一刻也不能!
穆威猛地抬起頭,動作大得帶倒了身下的條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看也不看,從懷里胡亂摸出幾枚沾著汗漬的銅錢,往油膩的桌面上重重一拍,發出“當啷”一聲脆響。隨即一把抄起靠在腿邊的【爭鋒刀】,粗布包裹的刀鞘撞在桌角,發出沉悶的聲響。
“哎,客官……”跑堂的伙計端著剛切好的羊肉,被這突然站起的彪形大漢嚇了一跳。
穆威充耳不聞,像一頭被滾油燙傷的猛獸,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撞開擋路的桌椅,幾步就沖到門口。厚重的棉簾被他粗魯地一把掀起又甩下,冰冷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堂內燭火一陣亂晃,也吹得那幾個高談闊論的酒客縮了縮脖子。
“嗬,這莽漢,趕著投胎啊!”絡腮胡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客棧外的風,裹挾著砂礫,劈頭蓋臉地抽打在穆威臉上,生疼。他卻覺得這痛楚遠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恐懼和冰冷。他解下系在簡陋馬樁上的坐騎,那匹同樣風塵仆仆的灰鬃馬。他動作近乎粗暴地翻身上馬,韁繩猛地一扯!
“駕!”
灰鬃馬吃痛,發出一聲嘶鳴,四蹄翻騰,朝著與中原完全相反的方向——那遼闊、殘酷、此刻卻唯一牽系著他全部魂魄的北方——狂奔而去!
風在耳邊厲聲咆哮,像無數砂紙瘋狂地打磨著他的臉頰和耳朵,冷得刺骨。道路兩旁的枯樹、亂石、荒丘,都化作模糊的殘影急速倒退。然而,這凜冽的北風,這砭骨的寒意,此刻都遠不及他心頭那片瘋狂蔓延的、名為恐懼的冰原。
娜馨……阿敦赤……
眼前晃動著妻子臨別時強忍淚水的笑容,兒子懵懂無知卻充滿依戀的眼神。他們是否還在那片剛剛經歷血洗的草原上?是否還在某個角落,苦苦等待著他這個無能的丈夫和父親?抑或是……早已倒在某個不知名的風雪里,或是冰冷黑暗的囚籠中?
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窒息般的劇痛。他伏低身體,雙腿狠狠夾緊馬腹,仿佛要將自己與這狂奔的坐騎融為一體,恨不得插翅飛回那片血染的故地。
風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狠狠抽打著他。灰鬃馬鬃毛飛揚,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前方是無盡的蒼茫與未知的兇險,背后是徹底崩塌的過去。穆威死死盯著北方鉛灰色的天際線,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布滿血絲的眼中,那洶涌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只有背上【爭鋒】刀柄冰冷的觸感,透過粗布,絲絲縷縷地傳來,成為這片絕望冰原上,唯一一點堅硬的存在。
他們……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