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與死
- 神功山河錄
- 鑫如意
- 3414字
- 2025-07-09 15:40:46
第16章 生與死
漠北的風沙,似乎一夜之間吹到了五臺山的斷崖邊,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敗亡的絕望,狠狠灌進穆威的肺腑。他站在崖邊,粗布袍子被凜冽的山風撕扯著,獵獵作響。腳下,是翻滾的云霧,深不見底,像一張等著吞噬一切的巨口。
阿里不哥……死了。
那個他追隨多年、奉若神明的主公,兵敗如山倒,最終選擇了自盡。消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穆威的心上,留下一個嘶嘶作響、痛徹骨髓的焦痕。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熱血,仿佛隨著主公倒下那一刻,被徹底抽干,只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被這山風裹挾著,飄零到了這絕壁之上。
風刮得更猛了,卷起碎石和枯葉,打在臉上,生疼。穆威卻渾然不覺。他死死盯著腳下那片翻騰的虛空,眼神空洞,失焦。那深淵似乎有種奇異的吸力,拽著他的神魂不斷下墜。
救?還是逃?
這個念頭,像兩把生銹的鈍鋸,反復拉扯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上都!那座堅固得如同鐵鑄的城池,此刻在他腦中清晰得可怕。娜馨……他溫婉堅韌的妻子。阿敦赤……他剛滿六歲,虎頭虎腦的兒子。他們就在那冰冷、黑暗的地牢深處!那地方,是忽必烈的巢穴!是蒙古帝國最鋒利的爪牙——怯薛軍日夜巡守的鐵籠!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去闖那龍潭虎穴?這不是救人,這是把自己也填進去,給妻兒陪葬!一絲慘然爬上穆威的嘴角,那笑比哭還難看。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覺得荒謬透頂,令人窒息。
那么……逃?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遠遠地逃開?向北?那是阿里不哥舊部潰散的方向,也是追兵最可能撒開大網的地方,無異于自投羅網。向南?進入漢地?一個阿里不哥的余孽,一個手上沾過血的潰兵……宋人會如何對他?唾罵?扭送官府?還是干脆當作奸細,一刀砍了?他穆威,曾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道后半生就要在無休止的躲藏、唾棄和驚恐中茍延殘喘?
茍且偷生,妻離子散……這樣的“生”,還有什么意義?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
腳下的深淵,那翻涌的云霧,仿佛變成了娜馨帶笑的眉眼,變成了阿敦赤伸向他、肉乎乎的小手……下一刻,又扭曲成上都地牢冰冷的鐵柵,怯薛軍閃著寒光的彎刀!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穆威的五臟六腑,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死吧!死了就干凈了!死了就解脫了!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強烈,帶著一種毀滅性的誘惑。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山石寒氣的風。左腳,向前,極其緩慢地,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決絕,朝著那虛無的邊緣,踏了出去。腳尖懸空,碎石簌簌滾落,瞬間消失在云海深處,連一絲回響都聽不見。身體的重心,開始不可挽回地前傾……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阿彌陀佛——”
一聲低沉的佛號,如同沉靜的洪鐘,穿透嗚咽的山風,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后響起。這聲音并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穆威混亂一片的腦海深處震蕩開來。
與此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柔和力量,猛地從后方籠罩了他!那感覺,像是被一只巨大而溫暖的手掌,輕輕包裹住。沒有狂暴的撕扯,只有一種沛然莫御、無法抗拒的牽引。他前傾的身體硬生生被這股力量拽住,雙腳離地,整個人被向后凌空“吸”了回去!
“啊!”穆威驚駭地怒吼出聲,求死的決絕瞬間被求生的本能和武者被侵犯的暴怒取代!身體還在半空,他腰腹猛地發力一擰,整個人強行在半空旋了半圈,面朝那股力量的來源。右拳帶著全身的余力和被逼到絕境的兇悍,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狠狠砸向身后!目標,正是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灰色僧袍的身影!
電光石火!
那拳頭裹挾著穆威最后的氣力與絕望的狂怒,足以開碑裂石。然而,眼看就要擊中那襲灰袍,一只枯瘦、布滿褶皺的手掌,卻仿佛早已等在那里。沒有硬碰硬的巨響,那手掌只是極其自然地迎上,掌心微微內凹,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穆威那剛猛無匹的拳勁,一接觸到那掌心,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力量被瞬間化去、牽引、偏移!
穆威只覺自己像是一拳砸進了厚厚的棉花堆里,又像是全力奔跑時一腳踏空,難受得幾乎吐血。身體被那股牽引之力帶得一個趔趄,還未站穩,左腿已如鋼鞭般帶著厲風,狠狠掃向老僧的下盤!
老僧身形不動如山,灰色僧袍的下擺卻如同被風吹拂的流云,輕輕一蕩。穆威那足以掃斷木樁的腿勁,竟被那看似輕柔的擺動完全卸開!他感覺自己踢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堵裹著厚厚棉絮的堅韌土墻。巨大的反震之力讓他腿骨發麻,站立不穩,噔噔噔連退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你!”穆威雙目赤紅,如同被激怒的孤狼,死死盯著幾步之外的老僧。對方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山巖的刻痕,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眼睛,澄澈平靜,像五臺山頂不化的冰雪映照下的深潭,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的猙獰與狼狽。
就是這雙眼睛,讓穆威腦中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名為“殺意”的弦,驟然一松。
不是敵人!
方才那如鬼似魅的出手,那沛然莫御的吸力,不是為了擒拿,不是為了擊殺!那千鈞一發之際將自己從懸崖邊拉回來的力量,分明是……救!
一個激靈,仿佛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從頭澆下。穆威沸騰的殺意和狂怒瞬間熄滅,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一片狼藉的茫然。他低頭看看自己顫抖的拳頭,又看看幾步外靜立如山、氣息平和的老僧,再猛地扭頭看向身后那剛剛差點吞噬掉他的、云霧翻涌的深淵……
“我……”穆威喉嚨里發出一聲艱澀的咕噥,像是被砂紙磨過。渾身的力氣,連同支撐他站立的最后一點心氣,仿佛被瞬間抽空。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軀,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巖石上。粗糲的石子硌著膝蓋,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卻恍若未覺。
冷汗,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粗布內衫,緊貼在皮肉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剛才那一瞬間的瘋狂攻擊和此刻劫后余生的脫力,讓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呼…呼…”沉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崖頂格外刺耳。穆威死死盯著腳下粗糙的巖石,不敢抬頭,更不敢再看那老僧一眼。羞愧、絕望、后怕……種種情緒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臟。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僅是個無能的丈夫和父親,是個喪主的敗軍之將,甚至,連尋死都做不到!在這陌生的漢地僧人面前,他像個小丑一樣,狼狽不堪,尊嚴掃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穆威內心翻江倒海的自我厭棄中,那老僧垂在身側、干枯如老樹根般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抬起,結了一個簡單古樸的手印。
緊接著,低沉、平緩、帶著奇異韻律的聲音,從老僧的口中緩緩流淌而出。
這聲音初時很輕,如同山澗深處悄然滴落的水珠,細微卻清晰。它并不試圖壓過山風的呼嘯,反而奇異地與風聲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和諧。每一個音節都圓潤飽滿,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卻又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它們不是被“念”出來的,更像是從老僧寧靜的心湖中自然“流淌”而出的清泉。
“唵……嘛……呢……叭……咪……吽……”
古老的梵音,如同擁有實質的觸感,輕柔地包裹住穆威。它們無視了他耳邊呼嘯的風聲,無視了他粗重混亂的喘息,更無視了他腦海中那些如同毒刺般不斷扎下的瘋狂念頭——阿里不哥自刎的血光、娜馨可能含淚的眼睛、阿敦赤稚嫩而驚恐的小臉……這些畫面還在,卻仿佛被隔開了一層溫潤的水波。
那聲音持續著,穩定得如同亙古不變的星辰軌跡。一遍,又一遍。
起初,穆威緊繃如鐵石的身體依舊僵硬地跪著,手指深深摳進身下的巖縫里,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抑不住的嗚咽和絕望的抽氣。他本能地想抗拒這聲音,想沉溺在那自我毀滅的悲憤深淵里。
然而,那梵音如同最柔韌的絲線,執著地、一層層地纏繞上來。漸漸地,他劇烈起伏的胸膛,那起伏的幅度似乎……小了一點點?緊咬的牙關,不知何時,悄然松開了一絲縫隙。那死死摳住巖石、幾乎要崩斷的手指,力道也在不知不覺間,泄去了幾分。
狂躁的心跳,如同被瘋狂擂動的戰鼓,在梵音的環繞下,那擂鼓的力道,似乎也……輕緩了一點點。鼓點不再那么混亂無序,開始被那奇異的韻律所牽引、所安撫。
那持續不斷的、低沉而平和的梵音,如同亙古流淌的暖泉,無聲地沖刷著他靈魂深處那幾乎凝固的絕望堅冰。冰,開始融化了。
穆威依舊跪在冰冷的巖石上,山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頭發。但他僵硬的脊背,似乎不易察覺地放松了一點點。那一直急促抽動的鼻翼,呼吸的節奏,也終于不再那么破碎和艱難,開始趨向于一種更深沉、更緩慢的吐納。雖然眉宇間那刀刻般的痛苦紋路并未完全消散,眼底深處那沉重的疲憊和茫然也依舊堆積如山,但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正艱難地從那一片狼藉的廢墟中悄然萌發。
那是一種……短暫脫離狂暴漩渦后的、死寂般的平靜。
山風依舊在崖頂嗚咽盤旋,卷起枯葉和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