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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畫個大餅給你吃

王大海那張黑黢黢的臉是走了。

剛才話撂得有多狠,這會兒心里就有多虛。

牛車這道坎,你當繞過去了,結果它自己又滾了回來,不偏不倚,正好碾在自家腦門上。

更沉了。

脊梁骨被壓得咯吱作響,那聲音清晰得嚇人。

天色一點點吃掉光亮,院子里靜得瘆人。

劉芬是真愁壞了,飯都咽不下,就繞著院里那兩堆高高的糞堆和草木灰,一圈圈地走,嘴里魔怔了,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句話。

“這可咋整……”

“老天爺啊,這可咋辦喲……”

陳建國就戳在門檻上,一根木樁子,一口接一口地嘬著旱煙。

煙霧把他那張臉熏得模糊,只有眉心那個擰死的疙瘩,深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他腦子里是一團亂麻,想把那些亂筋一根根扯出來捋直,可越扯越亂。

沒牛車,這活兒就干不成。

死路。

偏偏這條活路,是他們自己個兒,親手給掐死的。

堂屋里,一豆油燈,暈開一團昏黃。

唯獨陳念,還坐得住。

她低著頭,手里捏了根細樹枝,在落滿灰的地上劃拉,誰也不曉得她在搗鼓個啥。

過了好一陣,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眼在昏暗里“噌”地一下,燃了起來。

“爹,娘,我有個主意。”

聲音不大,卻“咚”一下,把這一院子的死寂砸了個大窟窿。

陳建國和劉芬的身子猛地一僵,兩雙眼直勾勾地盯在她臉上。

“咱沒牛車,可咱有人。”

陳念站起身,走到了院子中間。

“咱們找人干活,搞工分制。”

“工分制?”

陳建國和劉芬滿腦子問號,這詞兒只在生產隊聽過,自家這小門小戶的,還能搞這個?

“對。”

陳念使勁點頭,腦子里的念頭淬了火,又燙又硬。

“咱把這開荒的活兒,掰開了揉碎了算。”

“比方說,運一筐糞算一個工分,平整一分地算倆工分,誰干多少,就記多少。”

“等秋后地里有了收成,打下來的糧食,除了咱家吃的和上交的,剩下的,就按所有人的總工分來分!”

“干得越多,年底分得就越多!咱這是拿明年的糧食,換大伙兒今天的力氣!”

她話音一落,院子里比剛才還安靜,落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陳建國吧嗒吧嗒地猛抽煙,煙鍋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滅。

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抬起頭,那雙被日子磨得混濁的眼睛里,全是掰不開揉不碎的現實。

“念念,你這法子,是城里人的說法,好聽。”

他嗓子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帶著砂礫。

“可對咱莊稼人來說,地里沒長出綠苗苗,你說破天都是放空屁,懂不?畫餅充饑。”

“誰家沒老的沒小的?誰肯拿今天的真力氣,去賭一個連影兒都摸不著的明年?”

劉芬也跟著點頭,嘴角垮下來。

“是啊念念,萬一……我是說萬一,老天爺不下雨,收成不好,或者壓根就沒收成,咱拿啥給人家?”

“到時候,全村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咱家這屋給淹了,這人,往后還咋做?”

這是陳念回來后,那些新潮的念頭,頭一回撞上家里人樸素又堅硬的活法。

她畫的圖再好看,也抵不過他們眼里“今天鍋里下什么米”這件天大的事。

血脈里的那份信任,被一顆小石子硌了一下,生疼。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

陳建國心里一萬個不情愿,可一對上自家閨女那雙能灼傷人的眼睛,還是咬著牙出了門。

他把陳念那套“工分制”的說法,跟村里幾個還算說得上話的人,掰開了揉碎了地講。

結果,跟他夜里合計的,分毫不差。

聽完的人,反應出奇地一致。

先是發愣,再用一種“你是不是沒睡醒”的眼神瞅著他,最后,扯開一個干巴的笑,搖搖頭。

“建國啊,不是哥不幫你,實在是……家里那攤子事,忙不過來。”

“他叔,你這想法不賴,可……俺們還是等隊里派活兒踏實。”

背地里那些話,就更扎耳朵了。

“陳家大房這是窮瘋了吧?想空手套白狼?”

“可不是,拿明年的屁換今年的汗珠子,誰傻誰干!”

“跟著村長,月底好歹有工分拿,跟著他家,萬一打了水漂,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一早上,陳建國嘴皮子快磨出火星子了,肯來的人,一個都沒有。

只有村里最窮,孩子多得快揭不開鍋的王老三,嘬著牙花子磨蹭了半天,湊過來說能先干一天試試。

這消息傳得飛快,一眨眼就鉆進了村長王大海的耳朵里。

他正蹲在村口大槐樹下跟人殺棋,聽完手里的棋子“啪”地砸在棋盤上,扯著嗓子,笑得滿臉褶子亂顫。

“我就說嘛!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會被那幾句好聽的話給糊弄了!”

“想學城里那套?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這是啥地方!”

那話里帶著毒,一根根全扎在路過的陳建國臉上,火辣辣地疼。

傍晚,陳建國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回家,整個人都蔫了。

陳念瞅著他那樣子,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

一股子無力感順著腳底板一個勁兒往上爬,凍得她手腳都有些發麻。

她是不是,真把事兒想簡單了?

一家人誰也不吭聲,晚飯桌上死氣沉沉,比喝了黃連水還難受。

一直沒說話的陳秀英,一雙老眼把所有人的臉色都看在眼里。

她沒罵,也沒勸,就埋頭吃完飯,回了自己屋。

那一夜,她屋里窗紙上的燈影,亮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一早,頭一縷太陽光剛斜著溜進院子,陳秀英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走了出來,臉上沒幾兩肉,一雙眼睛熬得通紅,里頭卻透著一股能往人心里扎的狠勁。

她一句話沒說,直挺挺走到廚房,扛出了家里僅剩的那半袋子棒子面。

又轉身進了儲藏室,把梁上掛著的所有風干紅薯干,一把全給薅了下來。

“砰!”

“嘩啦!”

她把這兩樣全家最后的口糧,狠狠墩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那動靜,把陳建國和劉芬嚇得從屋里滾了出來。

“娘!您這是干啥呀!”

陳秀英冷冷掃了一眼慌了神的兒子兒媳,還有同樣滿眼不解的孫女,用一種能把地砸出個坑的口氣,一字一頓地開了口。

“空口白牙,沒人信。”

“畫的餅再大,也填不飽肚子。”

“從今兒起,凡是來咱家干活的,中午,管一頓飽飯!”

她伸出一根皮包骨頭的手指,戳了戳那堆糧食。

“管一頓干的!棒子面餅子,烤紅薯,管夠!”

“這頓飯,不算工分!是我陳家老婆子,謝大伙兒賞臉來搭把手!”

“工分,那是秋后的余糧,是后話!”

這話,在陳建國和劉芬腦子里“轟”地炸開了。

老太太這是……

把全家最后那點活路,全押上了!

這點糧食,省著吃,是全家一個多月的命根子。

可要是敞開了供應幾十號壯勞力,最多,也就撐個十天!

十天后,地里要是還沒個看頭,他們陳家,怕是全村頭一個要活活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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