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夜來得格外早。
沈昭寧將最后一塊藥布按在楚懷瑾胸口的傷口上時,指尖觸到他皮膚下起伏的肌肉——那是常年練劍的人特有的緊繃感,此刻卻因失血而泛著不正常的冷。
她能聽見自己呼吸的節奏,還有他胸膛中微弱的心跳聲,像是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她垂眸替他系緊腰帶,余光瞥見他頸側未干的血漬,像條暗紅的蛇爬進衣領,喉嚨突然發哽。
那血腥味混著草藥的氣息撲鼻而來,令她眼眶發熱。
“昭寧。“楚懷瑾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棉絮,帶著剛醒的沙啞,“換我守夜。“
她抬頭,正撞進他深潭般的眼。
他的目光依舊清亮,只是眼下浮著一層青灰,像是被昨夜的妖氣蝕過的痕跡。
昨夜他硬撐著替她擋下妖爪,此刻眼尾還泛著青,卻固執地要坐起來。
沈昭寧按住他肩膀,指腹隔著布料壓在他傷口旁:“你脈息還亂著。“她從腰間解下蒼嵐玉,暖玉貼著掌心,金紅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如同跳動的火焰,映得他們臉上光影交錯,“這玉能感應百里內的妖氣,我守著。“
楚懷瑾盯著她發間那支被血污染黑的玉簪——那是他前日在山腳下替她撿的,原是要替她別上鬢角。
此刻簪頭垂落的流蘇掃過她耳尖,像一道輕柔的嘆息。
他喉結動了動,終是躺下:“半個時辰叫醒我。“
沈昭寧應了,起身時衣擺掃過他手背,帶起一陣涼意。
他望著她轉身的側影,月光在她肩頭鍍了層銀邊,像道隔在兩人之間的屏障——自昨日妖霧退去,她便再沒掉過一滴淚,連替他包扎時都垂著眼,只說些“藥要按時服”“運功時不可急躁”的話。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怕他像當年的母親和妹妹,閉了眼就再醒不過來。
山風卷著腐葉的氣息掠過廢墟,蒼嵐玉突然在沈昭寧掌心發燙,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她瞇起眼,看見被妖霧啃噬過的樹林邊緣,有兩道影子在蠕動。
枝葉摩擦的窸窣聲像毒蛇吐信,令人毛骨悚然。
“林師兄?“裴清漪的聲音細若蚊蠅,“你這是做什么?“
林逸風的劍尖在她腕間繩索上一挑,麻繩“啪“地斷開。
他穿著青云宗外門弟子的月白衫,腰間玉牌在暗處泛著冷光:“昨日那妖霧退得蹊蹺,今日天一亮,巡邏隊就要押你回蒼嵐受審。“他湊近她耳畔,低語如針刺入骨,“你我都清楚,右相之女私通妖魔的罪名,夠你抄家滅族。“
裴清漪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粗糙的樹干。
樹皮刮過她的肌膚,帶著粗糲的痛感。
她望著林逸風腰間那枚刻著“云“字的玉佩——那是青云宗內門長老才有的信物,前日他替她擋妖時,她分明看見他用的是外門弟子的木劍。“你...“她聲音發顫,“你不是外門弟子。“
“重要么?“林逸風嗤笑,聲音像鈍刀割紙,“只要你跟我走,我保你平安。
等妖魔徹底覺醒,這天下秩序重排,右相府只會更風光。“他伸手拽她手腕,掌心滾燙,“走!“
裴清漪的指甲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她想起昨日在妖霧里,沈昭寧抱著楚懷瑾哭時,蒼嵐玉迸發的金光幾乎要灼瞎她的眼——那本該是屬于她的光芒,她才是最該站在玉前的人。
此刻林逸風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來,她望著他腰間的玉佩,終于點了點頭。
沈昭寧握緊蒼嵐玉,指尖幾乎要陷進肉里。
玉上的金紅光芒突然扭曲成細針,扎得她掌心生疼——這是妖氣波動的征兆,可更讓她心悸的,是那兩道氣息里,一道是裴清漪,另一道...她閉了閉眼,是林逸風。
“楚懷瑾。“她轉身時已恢復從容,甚至帶了絲笑意,“我去林師兄那里取些傷藥,你歇著。“
楚懷瑾坐起身,目光掃過她攥緊的掌心——蒼嵐玉的光透過指縫漏出來,像團燒得極暗的火。
他沒拆穿她,只將床頭的鐵劍拋給她:“當心樹后。“
沈昭寧接過劍,指尖觸到劍柄上的凹痕——那是他昨日擋妖時留下的。
金屬的寒意順著掌紋滲入血液,仿佛在提醒她那場生死一線的險境。
她沖他笑了笑,轉身走進樹林。
林子里的露水打濕了鞋尖,腳下的枯葉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像某種隱秘的低語。
沈昭寧沿著若有若無的妖氣往前,耳尖捕捉到細碎的腳步聲——是兩個人,一輕一重,重的那個腳步虛浮,像慣于養尊處優的公子。
她放緩呼吸,聽見遠處古松后傳來低語:“大人,屬下已按您的吩咐,割斷了裴清漪的繩索。”
林逸風的聲音帶著諂媚,而在他對面,一個穿玄色斗篷的人緩緩開口,聲音像刮過磨刀石:“蠢貨……”
沈昭寧貼著樹干,掌心沁出冷汗。
風從背后吹來,帶著一絲腥甜的腐爛氣息。
回程時月上中天。
沈昭寧走在最前,吳長老被符繩捆著走在中間,楚懷瑾斷后。
林逸風被楚懷瑾一掌震斷了琵琶骨,此刻趴在裴清漪背上,疼得直哼哼。
裴清漪咬著唇,腳步虛浮,卻始終不敢看沈昭寧的方向。
“在想什么?“楚懷瑾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他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側,掌心覆上她微涼的手背。
那掌心的繭粗糙溫暖,像一塊沉默的盾牌。
沈昭寧望著遠處山巔,那里的云層突然翻涌,像被什么巨力撕開道口子。
她想起吳長老說的“真正的局“,想起蒼嵐玉這三日來越來越弱的光,輕聲道:“懷瑾,你說...這世間的惡,是不是總像割不完的草?“
楚懷瑾沒有回答。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山巔的云層里,隱約透出點猩紅——像極了昨日山坳里那雙眼。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山巔傳來,震得林子里的鳥群撲棱棱亂飛。
沈昭寧踉蹌半步,被楚懷瑾穩穩扶住。
她抬頭,看見月光被染成了血色,像團燒得正旺的火,要將這天地都吞進去。
“昭寧!“裴清漪的尖叫從身后傳來,“林師兄他...他昏過去了!“
沈昭寧回頭,正看見林逸風軟綿綿地從裴清漪背上滑下來,臉色白得像張紙。
她蹲下身探他的脈,指尖觸到他手腕內側——那里有個淡紫色的印記,像朵枯萎的花。
楚懷瑾也蹲下來,目光掃過那印記:“妖氣入體。“他抬頭望向血色月,“看來,我們要對付的,遠不止一個吳長老。“
沈昭寧站起身,將蒼嵐玉握在掌心。
玉上的光比昨日更弱,卻依然溫暖。
她望著血色月光下的眾人,輕聲道:“那就...一個一個來。“
山風卷起她的衣袂,遠處的咆哮聲再次傳來,比之前更響,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