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隙,沈書儀閃身進去。病房內的光線被刻意調得很暗,只有床頭一盞光線柔和的壁燈亮著,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近乎虛幻的靜謐之中。空氣凈化器發出極低的、單調的白噪音,反而更襯得這方寸之地寂靜得可怕。一位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的老軍人坐在靠墻的椅子上,他朝沈書儀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沉重的了然。他正是昨天館長聯系的那位負責顧老檔案工作的老首長。另一位穿著白大褂、氣質干練的女軍醫則安靜地立在床頭監護儀旁,屏幕上的曲線微弱而平穩地跳動著。
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病床中央那個瘦小得幾乎被被子淹沒的身影上。
顧長河老人躺在那兒,如同一截風干了百年的枯木。層層疊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覆蓋了他整張面孔,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輪廓。他閉著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唯有床頭監護儀上那條固執閃爍的綠色曲線,證明著生命微弱的余燼仍在頑強燃燒。
沈書儀放輕腳步,幾乎是屏著呼吸走到床邊。她猶豫了一下,目光投向那位女軍醫。軍醫的眼神沉靜,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帶著鼓勵。
“顧老……”沈書儀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她慢慢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床上的老人盡可能平行,“我是省檔案館的沈書儀。我們……找到了一張圖,關于翠云谷,關于‘磐石’……關于‘青鋒’同志留下的東西。”
“青鋒”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病床上那具枯槁的身體,猛地、極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一直閉著的眼睛,驟然睜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渾濁、干涸,眼白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黃褐色血絲,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難以聚焦。然而,就在這雙看似行將熄滅的眼眸深處,卻驟然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近乎燃燒的光芒!像垂死的火種被狂風猛地吹旺。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被面上無意識地抓撓著,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急促喘息。
“圖……圖……”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后浮木的絕望和急切,“給我……看……”
沈書儀的心被狠狠揪緊。她迅速而小心地從帆布包內側取出那張薄如蟬翼、邊緣帶著暗褐污漬的地圖,雙手捧著,輕輕地、幾乎是用一種獻祭的姿態,遞到老人眼前。
渾濁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圖上。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老人干癟的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的“嗬嗬”聲更加急促。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幾次試圖抬起去觸碰那張紙,卻都無力地垂下。最終,他放棄了觸碰地圖,那只手仿佛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向自己病號服左側的口袋。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著,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伴隨著身體痛苦的顫抖和令人窒息的喘息。
旁邊的女軍醫眼神驟然一緊,下意識地想要上前阻止,卻被老首長一個極輕微、卻異常嚴厲的眼神制止了。老首長的手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終于,那只枯槁的手顫抖著從口袋里抽了出來。指間,緊緊捏著一樣東西——半張照片。
那照片顯然被人從中間撕開過,邊緣參差不齊,仿佛帶著撕裂那一刻的巨大痛苦。照片本身早已泛黃、卷曲,上面布滿了被無數次摩挲留下的印痕。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半身像。她穿著那個年代女學生常見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烏黑濃密的短發齊耳,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的眼睛很大,明亮得驚人,像盛著兩泓清澈的泉水,微微彎著,帶著溫柔的笑意,嘴角也向上翹起一個甜美而充滿希望的弧度。照片只保留了她的半身,另一半被撕裂的地方,留下令人心碎的空白。照片的背景極其模糊,只能隱約看到幾片竹林的虛影。
“給……給她……”顧長河的聲音如同游絲,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撕裂出來,帶著血沫,“告訴……云岫……”他的目光死死盯著照片上女子含笑的眼睛,渾濁的瞳孔里爆發出驚人的光芒,那光芒超越了病痛,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只剩下一種積壓了八十年的、沉甸甸的、令人靈魂震顫的執念:
“我……沒……忘了……約……等……等了我……八十年……”
“告訴她……我……回來了……”
最后一個“了”字,化作一聲悠長的、帶著無盡眷戀與遺憾的嘆息,消散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寂靜里。那只捏著半張照片的手,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垂落在潔白的被面上。照片無聲地滑落。
床頭監護儀上,那條平穩跳動的綠色曲線,驟然拉直!刺耳、尖銳、毫無感情的蜂鳴聲,如同冰冷的喪鐘,驟然撕裂了病房死一般的寂靜!
“顧老!”女軍醫一步搶上前,動作迅疾而專業。
沈書儀僵在原地,如同被那聲蜂鳴凍結。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滑落被面的那半張照片上。照片里,那個叫“云岫”的女子,依舊溫柔地笑著,笑容穿越了八十年的烽火硝煙,定格在泛黃的紙片上,明亮得刺眼,也殘酷得刺眼。顧長河最后那句“等了我八十年”,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她的心臟,帶來一陣劇烈的、近乎窒息的鈍痛。
“云岫……”她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指尖冰涼。
老首長緩緩站起身,走到床邊,默默地、極其鄭重地對著病床上已然失去生息的老兵,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的動作沉穩而緩慢,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哀痛與敬意。禮畢,他才俯身,用微微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拾起滑落的那半張照片,如同拾起一個無比沉重的承諾。他轉過身,布滿皺紋的臉上是化不開的沉痛與肅穆,將照片鄭重地遞到沈書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