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寒風凝滯,鋒芒如雪。
謝君乘紋絲不動,說:“想與我過招直說就好,鬧這么大動靜,我若傷了你可怎么好,阿瀾?”
江瀾眸色如冰:“侯爺想來見人,敲門就好,鬼鬼祟祟豈是君子所為?”
謝君乘微蹙著眉頭:“我什么罵名都有,唯獨沒聽過‘君子’二字,你聽過?”
江瀾拉下面罩,輕聲道:“我聽過的那個小侯爺,可是刀槍劍戟一概提不動的富貴公子哥。那眼前這個身手不凡的人又是誰?”
“你早就知道的,”謝君乘將一身黑衣的江瀾從頭到腳打量過,刀尖微微下移,好像在精心雕刻一件寶物,邪魅一笑:“但我也當你夸我。阿瀾,不如你先告訴我,你要去哪兒?或者說,你去過哪兒?”
他在江瀾沉默的須臾里,已經確認那點血腥味是來自她身上,但是這血……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謝君乘臉色一沉,把手放下:“你受傷了?”
江瀾垂眸不語,一把推開了門,屋里的暖意一下子竄出來,擁著兩個衣著單薄的人。
“我今夜沒死也算不易,現在可不想站外面冷死。侯爺要疑我殺我,不急這一會兒。”江瀾先邁進去。
謝君乘跟著走進去,聞言腳下一頓,正思索說什么,就看見桌上放著一盆沾了血的水和棉布。
她剛才應該就在處理傷口,但聽到屋外的動靜才中途停下來。
江瀾挽起右手的袖子,白玉般的手臂上斜著一道刀傷,隨著衣袖一掀開,刀口滲出的血就張狂地向兩邊涌出。
謝君乘呼吸一滯,什么疑心都堵在胸口,重重地砸下來。最初出手時他還沒認出來是江瀾,那一掌劈過去可是沒留情面。
江瀾手上動作有條不紊,接著清洗和包扎傷口,沉默了少頃,言簡意賅道:“他沒死,也不是我傷的。”
謝君乘回手關了門,沉默地注視那道血淋淋的傷。屋里燭光通明,他走近一些就意識到,照江瀾這模樣看來,今夜顯然有過旗鼓相當的交手。
謝君乘手指動了動,起了念頭想上前幫江瀾包扎,但江瀾遲遲分不出一點目光往這邊看過來。
刀傷、夜行、防備、纏斗……她仿佛一夜之間又回到在永州初遇時的模樣,什么心思都藏得一絲不漏,每一步每一句都算計好了,充滿未知和神秘,讓人滿腦子頭緒不知從何說起。
凌亂紛擾的思緒讓人手足無措,謝君乘終究還是將手伸向一旁的茶壺,斟了一杯茶遞到江瀾面前,視線卻不由自主往傷痕遍布的手腕看過去。
斑斑血跡擦去之后,幾道陳年疤痕浮現出來,長短不一。
謝君乘微微一怔,發現落在那里武器不止一種。有的邊緣整齊,是鋒刃帶來的,有的疤痕凌亂扭曲,像爪牙橫行,是鞭打所致。還有稍淺一些的小傷疤應該是擦傷和摔打,當時的傷口很淺,但顯然沒有及時處理,拖到嚴重的發炎潰膿,才會留疤。
猙獰的傷疤像侵入心血的蟲子,剛才的紛紛擾擾原來不堪一擊,轉眼就被啃得所剩無幾。
謝君乘心里反而堵得慌,手還停在茶杯上,指尖不自覺地磨著邊緣,直到棉布一圈圈地纏住傷口,也把所有的惻隱和猜想重重擋住,他才留意江瀾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朝他壓了下來。
江瀾下意識帶著戾氣和蠱毒穿過他的眼神時,發現謝君乘剛才的懷疑和防備已經消失了。
這一次不是一無所獲,她覺察到一絲痛感,甚至疑心那點痛感其實源于自己。
謝君乘松了手,手指間空空如也,抬頭看著她,眼神晦暗不明:“傷你的又是誰?”
江瀾把衣袖扯下來,提起茶壺放在爐子上,心里已經有預先想好的說辭。
“我擔心有人會惱羞成怒,偏要選今日出手。韓硯當官有些日子,傷了御史可不是小事。所以我今夜跟了裴嘉一路,沒想到真遇上了。”
她看了一眼謝君乘,隨即說:“侯爺,襲擊的人有點古怪。”
謝君乘還在斟酌這幾句話,問:“什么?”
“給你遞消息的人是怎么說的?”
“是老師派來的人,只說現場有纏斗痕跡,攻擊裴嘉的人是朝著要命去的。”
江瀾說:“對方要的就是別人這么想。”
巡防營的蠢貨不經意間透出了苗頭,說今日若能碰巧抓一條大魚,不但能讓老大報了先前被訛一大筆錢的仇,還能借機立功。
江瀾獲悉消息,心里驀地被攥住,這說的就是謝君乘。秦明正怎會這么有自信能做成這件事?
一問才知,謝君乘今日被罰禁足。
既然人在府上出不去門,那肯定準備了別的禍要栽他頭上。
江瀾捂著溫熱的茶杯,看了看謝君乘神色,只將今夜的事情說成一個巧合。
“我暗中跟著裴嘉,被最先出現的刺客引了出來,與他交手時才發現竟還有第二人。”
謝君乘眉心一跳。
而這個時候,另一個刺客已經將裴嘉刺傷,竟還猖狂地停下來,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江瀾隨即上去和那刺客交手,短短幾招就發現,對方的身手竟比方才擊退的那一個好了許多。她立馬察覺有些不對,但頭一個刺客又起身襲來,江瀾被二人纏住,根本勻不出心思去思索什么。
謝君乘皺眉道:“那地方僻靜,若不是巡防的人來得及時……”
“侯爺不認為來得太及時了嗎?”江瀾試探性地說:“今夜跟蹤裴嘉的人若不是我,憑刺客的身手和秦明正的包圍,要么死,要么落入逮捕。”
“你覺得刺客要的不是裴嘉的命?”
“他若真想殺,有的是機會把裴嘉捅成篩子,哪怕次序調換,換一個人先出來也能將我纏住,我就沒法救人。所以,殺裴嘉只是幌子,他們想做的是把我引出來。”
江瀾意味深長地看著謝君乘:“侯爺,侯府的人……得練一練,怕是暴露行蹤了。對方這番出手,就是想將計就計栽你一筆。”
謝君乘不置可否,神色沉重:“我的人今日沒跟,刺客也沒抓著,事情就迷了。”
江瀾說:“閣老勞心勞力去穩住局面,為的是給你爭取一點時間。”
“該急的是他們。”
“可侯爺深夜前來,也不像一點也不急。”
謝君乘被戳中了心事,眼睛又不自覺地往江瀾的右手看過去,輕嘆一聲,說:“今夜的事情,對不住。”
江瀾一愣,再探索那雙俊逸的眉眼是否另藏深意,還是沒讀到一絲一毫的懷疑和戒備。
她以為謝君乘應該追根究底,來來回回地試探、質問,嘗試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找破綻和疑點,再去擊破。江瀾甚至準備好了如何與他磋磨。
江瀾慣于應對防備和懷疑,心里百般預想,唯獨沒準備好應對猝不及防的信任。
“你到底……想從我這里看出什么?”謝君乘沒有躲避她的視線,突然頗有興致地迎上她的注視,“阿瀾,我開始疑心一件事情。”
“只是一件嗎?”
謝君乘很干脆:“當下就一件,你愿意說嗎?”
“那我也問一件事,侯爺愿意說嗎?”
謝君乘斂眸輕笑:“是我有錯在先,你先問。”
江瀾隔著氤氳,目光沒離開過謝君乘,突然起了一絲沒由來的猶豫和膽怯,這感覺甚至讓她覺得陌生。
“你派人暗中護著他們,防的是我嗎?”
“不是。”謝君乘目不轉睛,沒有一點猶豫:“該我了。”
江瀾在他心里埋下的疑問遠不止一個,謝君乘每每想靠近一分,就發現江瀾在她面前豎起重重柵欄,翻過一個不難,難的是她一直把自己放在下一叢荊棘之后。
謝君乘會把難過和不甘裹在風流混賬的皮肉下,將鋒芒收斂在心里,暗夜行走。而江瀾干脆鋒芒畢露,擋住任何人的靠近和窺探。
就是今夜,謝君乘此刻在夾雜不清的氣息中,想問的事情也很多,觸及到江瀾那似曾相識的生了鉤子般的眼神后,他向前傾身過去,徐徐問道:“你真的會勾人心神嗎?”
江瀾突然眼波流轉,纖纖玉手撫著桌面向謝君乘探過去:“是啊。人的心緒最滋養,尤其是那些不愿為人知的念頭。藏得越越滋養,我就是靠這些把自己練成一個妖女。”
萬種風情化在房中的每一絲暖意里,可偏偏沒有那股見過的蠱惑,而是無端讓人心中一沉,卻落不到實處。
多一分遲疑都顯得落了下風。謝君乘的笑意實則已經僵在臉上,忽然真的動了一絲離譜念頭,問:“你是不是有真話混在里面?”
“侯爺三番五次問這個,想聽到什么樣的答案?希望我真的是個嗜血又攝魂的妖女?還是希望我是個正常人?”
“我喜歡坦誠的人。”
“我也喜歡,”江瀾說:“那侯爺是嗎?”
謝君乘不得不先承認一件事,這樣的傾城姿色真的是個審問高手。
老是混脂粉堆還真有一點不好,戲演多了,演著演著就真成習慣,這樣的美人一旦放下冷漠和疏離,稍微勾手,他就想妥協,即使知道這危險。
謝君乘低頭輕嘆一聲,先認了理虧,說:“阿瀾,你知道的,對我而言,坦誠可有點危險。”
門外的風雪來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什么時候停歇了,院中寂靜,只聽到偶然幾聲清脆的雪落。
江瀾看向茶爐,眸中倒映白霧,說:“侯爺的打算就是來我這兒打一架,喝杯茶嗎?”
謝君乘慵懶道:“喝茶多好,平心靜氣……”他突然想起前幾日在酒桌上聽回來的幾個夸他的詞,抬眼邪魅一笑,“還修身養性。”
江瀾眸色一動,突然明白了:“閣老希望侯爺迎難而上,看來你是想由著那些臟水潑過來。”
“我說什么來著?你我是良配。”
翌日雪停,謝君乘聽到護衛來報:陸家二公子和元公子來了。
謝君乘開朗一笑,才掀了暖簾走出來,一抬頭就撞見陸庭越神色慌張地小跑,相比之下,悠哉落在后面的元鶴只是一個專門來侯府賞雪的。
陸庭越氅衣翻飛,老遠看見謝君乘就開始嚷:“你還坐得住啊?你不知道今日朝堂上鬧成什么樣了。”
謝君乘洗耳恭聽:“怎么說?”
“裴嘉遇刺的事情你肯定聽說了,皇上今早龍顏大怒,天子腳下皇宮周邊,竟出了刺殺朝廷命官的事情,巡防營的人在宮門外跪了半宿,還是挨了重罰。”陸庭越跑得急,喘了幾口氣,回頭一看元鶴還在那頭左看右看,喝道:“元煜寧你是不是東西啊?拉上你就是一起給子虞想法子的,你在那耽擱什么呢?”
元鶴這會兒正專心俯首看結了薄冰的池子,仿佛周圍一片迷蒙的寒氣里藏了什么有趣的東西,頭也不抬,只對著池子喊了一句:“你還沒說到點子上呢,先說完不遲。”
謝君乘明知故問:“給我想什么法子?”
陸庭越緩過氣來,不再看那個天塌下來也對酒當歌的元煜寧,接著道:“我都想到了你還沒反應過來?這事沖你啊,你們昨兒才因為國子監的事情受罰,裴嘉緊接著就遇到報復。皇上下令嚴辦,朝堂上吵成一片,要你去刑部受審。”
“論挨罰,我的禁足算最輕的,那些挨了板子的嫌疑更大,怎么就沖我來呢?”謝君乘問得頗好興致。
“你是惹了麻煩不嫌事大啊?”陸庭越眨著眼睛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說:“康王……肯定提前交代了自己那邊的人,還有那幾個記著你連累他們兒子挨打的,今早就逮著你去說。你說你怎么一下就惹了這么多人?我這人雖然腦子不如他們好使,但為著你也聽得出來,康王這個時候翻起永州的事情,就是要趁勢火上澆油,叫人以為你當時貪功不成,如今新舊賬一起算,借裴嘉泄恨啊。”
謝君乘也順著陸庭越的神秘架勢,半回首隔著門往屋里看了一眼,目光精準地在某一處落下。
看來她真不打算走。
謝君乘微笑看戲似的盯著陸庭越:“那他們也沒說贏啊,我還在這里好好聽你說話。”
“沒說贏是因為皇上護著你,三殿下又和二殿下不對付,摻合一腳進去,所以今日朝堂上吵得亂了套,最后還是閣老出面平息,說此事未有實證,光憑一點揣測就抓這么多人進去審,對裴嘉也不利。難為老人家熬了一宿,險些站不住,誰都不忍心和他下去。子虞,我看閣老的意思,其實還是有幾分護著你,你……你平日怎么混帳,就少為難他了。”
元鶴已經結束游覽走了過來,目光也不經意地向暖簾瞟了一眼,好整以暇地等謝君乘接待客人。
幾個丫鬟已經端著茶水糕點在后邊候了片刻,謝君乘側身把門讓出來:“一口氣說這么多難為你了。二位公子,天這么冷,咱們還是進去說話吧。”
陸庭越正講得口干舌燥,謝君乘這么提一嘴,更渴了。
青堯先掀開暖簾,一只腳剛伸進去就跟澆了開水似的又躲出來,背貼著門簾說:“三位公子,這,還沒收拾好呢,不如……”
謝君乘懶得聽他廢話,一把將人推開,掀起簾子就領人走進去。陸庭越本來又急又渴,待蒙頭走進去看見里面端坐著喝茶的江瀾,腳步霎時定住,心里七上八下。
后頭跟上來的元鶴看見江瀾坐在這里,微微一怔,便神色自若地跟著謝君乘坐下來。三雙眼睛齊齊好奇地望向陸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