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廠區不再是圖紙上冰冷的線條，而是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打樁機轟鳴著，將鋼樁深深楔入大地，每一次沉悶的撞擊都像敲在鼓點上，震得腳下土地微微發麻。鋼筋骨架在塵土和焊花的飛濺中節節拔高，輪廓日漸清晰。空氣里彌漫著新鮮混凝土的濕氣、鋼鐵灼燒的焦糊味和工人汗水蒸騰的氣息。...

我站在臨時搭建的工程指揮部二樓平臺，俯瞰這片沸騰的工地。雨澤和雨馨兩個小家伙的照片就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沖著我笑。剛剛的電話剛掛斷，叮囑我按時吃飯，聲音隔著聽筒也帶著暖意。家庭安穩，事業宏圖在眼前鋪展，本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可后后背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涼意，像毒蛇吐信。

“儲總，這是剛收到的‘金鼎建設’和‘宏遠工程’的最終報價書，還有他們的技術標。”項目組成員王肖瑜，一個精明干練的姑娘，把厚厚的兩沓文件放在我桌上，眉頭微蹙，“表面看，金鼎價格更低，技術標也做得花團錦簇。但……”

“但你覺得太順了？”我拿起金鼎那份，沉甸甸的。封面燙金，印刷精美，透著一股財大氣粗。

“是，”王肖瑜點頭，“宏遠是老牌子，報價實在，技術方案也扎實，就是貴了點?？山鸲Α麄兊氖┕そM織方案里，有幾個關鍵節點的描述，和咱們之前內部討論過的、但最終因為成本否決的‘優化方案’，相似度太高了。還有幾項關鍵材料的品牌參數，跟咱們技術部謝靜宏課長之前提過的，一個小眾品牌完全吻合?！?

謝靜宏？臺干，負責招標技術規格。許小武的人。

我翻開技術標，手指劃過那些用專業術語精心編織的文字陷阱。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招標流程是我親自盯著設計的，標書密封、評審組臨時抽簽組成、全程錄像…許小武和涂途的手，能伸多長？

“涂途呢？他不是負責合規審查嗎？”我抬眼問。

“涂主管…”王肖瑜嘴角撇了一下，有一絲鄙夷：“他最近跑許經理那邊跑得特別勤，說是溝通制造部新生產線布局對廠區承重的要求，需要協調。招標文件合規這塊，他簽過字了，說沒問題。”

協調？我看是通風報信、狼狽為奸。許小武這個制造部經理，管天管地，手伸得夠長！他真以為靠涂途這個被擼下去的人力主管，就能在招標上翻云覆雨，給我埋下未來無法開工的巨雷？

“盯死他們。”我把標書扔回桌上，發出“啪”的一聲：“特別是標底保管和評標室出入記錄。另外，小王，你親自去對接第三方安評機構‘信達安全’的陳總，我們那份核心的、真實的廠區地質安全數據和環保承載力評估報告，只認他本人和密封印鑒！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包括許總和我，要調看原件，都必須有你、我、陳總三方在場簽字確認！”

“明白！”王肖瑜眼神堅定，重重點頭。

夜，制造部經理辦公室。燈只亮著一盞臺燈。

許小武肥胖的身體陷在寬大的皮椅里，手指煩躁地敲著桌面。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空氣污濁。涂途弓著腰站在桌前，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發青，額角一層細密的汗珠。

“廢物！”許小武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很有力道：“讓你動點手腳，就搞成這德行？那份假的安評報告數據偏差太大！‘信達’那邊根本糊弄不過去！儲軍那小子精得跟鬼一樣，第三方是他親自找的，看得死死的！到時候新廠建成了，消防、環保驗收卡住，他儲軍第一個吃不了兜著走！咱們也能把他和許秀美一起拉下馬！現在呢？??？！”

涂途耷拉著臉，眨著眼睛：“許…許經理，真不是我不盡力。儲軍防得太嚴了，王肖瑜那丫頭片子寸步不離地盯著。關鍵還有個鄭剛剛，那氣場大的像許總，根本不敢接近。核心數據根本接觸不到原件…偽造…偽造總得有個差不多的底子才行啊…”

“我不管！”許小武猛地一拍桌子，臺燈都跟著晃了晃，“招標馬上就定了！金鼎那邊必須拿下！拿了錢就得辦事！他們那個資質…哼！等廠子蓋起來，驗收通不過，責任全是儲軍監管不力！但現在數據對不上，這雷就埋不實！你想辦法！必須把‘信達’那份真實報告的關鍵數據給我搞出來！特別是那個該死的土壤重金屬本底值和地下水文參數！”

涂途額頭的汗淌了下來：“我…我試試…謝靜宏那邊…或許…”

“謝靜宏管個屁用！技術標他能摻點水，這種核心安全數據，儲軍會讓他碰？”許小武煩躁地揮手，像驅趕蒼蠅，“滾！再搞不定，你知道后果！”

涂途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許小武抓起桌上的半杯冷茶灌了一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陰鷙地盯著窗外工地的燈火。不行，不能坐以待斃。他抓起電話，撥了個號碼，聲音換上了一副諂媚的腔調：“喂？全哥？是我，小武啊…對對，有筆‘急活’，價錢好說…目標‘信達安全’的陳工，對，就是管鹿城陸暉那個項目的工程師…把他隨身帶的那個黑色加密U盤里的數據，拷貝一份…”

幾天后，工地臨時板房角落。

韋全峰胡子拉碴，活脫脫一個勞累過度的民工。他把一個用臟兮兮油紙包裹的小東西塞進我手里，聲音沙啞急促：“儲哥，幸不辱命！許小武找的是‘黑皮’那伙人，專干下三濫的活兒。我盯了涂途三天，又花錢買通了‘黑皮’手下一個小馬仔…東西到手了！”

我迅速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一個小巧的錄音筆和一個同樣迷你的U盤。

“兄弟，辛苦！這事太險！”我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緊繃。

“嗨，跟當年你帶我跑客戶啃硬骨頭比，這算啥！”韋全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但眼底的血絲騙不了人，“錄音是涂途和‘黑皮’在汽修廠后面交易的，U盤…是‘黑皮’的人從信達陳工包里‘順’出來復制后，還沒來得及交給涂途的。里面…是咱們真實的安評報告數據，還有…他們偽造的那份假報告的底稿！”

怒從心起，我卻笑了，他們要找死，誰也攔不住，該了結了。

果然，他們不僅要串標，還要在工廠的安全命脈上埋下足以致命的隱患！這已經不光是爭權奪利，這是犯罪！

“好！太好了！”我強壓下翻騰的怒火，把東西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全峰，你趕緊去忙，好好休息。后面的事，我來，哥一定把那口氣給你出了?！?

小韋眼睛泛紅：“哥……”

我拍了拍小韋肩膀。

奠基典禮日。晴空萬里，彩旗招展。

汽球裝飾的紅色充氣拱門下，鋪著嶄新的紅地毯。主席臺背景板上，“鹿城陸暉橡膠金屬制品有限公司新廠奠基典禮”的金色大字在陽光下都喜氣洋洋的。奠基石披著紅綢，靜靜地臥在挖好的土坑旁，旁邊擺放著嶄新的鐵鍬。

許和董事長一身深色西裝，精神矍鑠，在秀美和幾位臺灣董事的陪同下，滿面春風地接受著記者的拍照和眾人的恭賀。我作為項目總負責人，站在秀美身側稍后的位置。她今天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寶藍色套裝，妝容精致，氣場全開，只是偶爾與我目光交匯時，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凝重。剛剛和雨澤、雨馨站在觀禮的家屬區。

徐華、顧修水、張雷等老兄弟都穿著嶄新的工裝，挺直腰板站在前排，臉上洋溢著自豪。劉大印站在工程部的隊伍里，表情復雜。涂途縮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眼神飄忽，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許小武則努力擠出笑容，陪著幾位董事說話，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眼神時不時瞟向入口方向。

吉時已到。司儀熱情洋溢地宣布典禮開始。激昂的進行曲響起。

就在許父董事長拿起系著紅綢的鐵鍬，準備象征性地鏟下第一鍬土，四周掌聲即將響起的剎那——

“嗚哇——嗚哇——嗚哇——！”

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像一把利刃，瞬間撕裂了現場喜慶祥和的氣氛！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記者們的鏡頭齊刷刷轉向聲音來源。許董事長的動作頓在半空，眉頭緊鎖。秀美霍然轉頭看向我，眼神銳利如刀。

幾輛藍白涂裝的警車風馳電掣般駛入會場，一個急剎停在紅毯邊緣。車門打開，幾名表情嚴肅的警察快步走下，為首一人亮出證件，目光如電，掃過人群，最后精準地定格在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的許小武和涂途身上。

“許小武！涂途！”警官的聲音洪亮有力，穿透了死寂的現場，“你們涉嫌串通投標罪、侵犯商業秘密罪、以及意圖危害公共安全！現在依法傳喚你們接受調查！跟我們走一趟！”

“轟！”現場徹底炸開了鍋！驚呼聲、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起。閃光燈瘋狂閃爍，記錄下這戲劇性的一幕。

許小武肥胖的身體晃了晃，似乎想爭辯，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豆大的汗珠瞬間從額頭、鬢角滾落。涂途更是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才沒倒下，臉上徹底沒了人色，只剩下絕望的灰敗。

“不！你們搞錯了！我沒有！董事長！許總！救我！”許小武終于嘶喊出來，聲音扭曲變調，帶著哭腔，掙扎著想往許父那邊撲，卻被警察牢牢按住。

許父董事長的臉色鐵青，握著鐵鍬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警察帶走的兩人，又看了一眼旁邊神色冷峻的秀美和我，最終，那目光落在我臉上，有審視，像在作沉痛的決斷。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帶走！”警官一聲令下。許小武絕望的叫罵和涂途的嗚咽聲被塞進警車。車門“砰”地關上，警笛再次鳴響，絕塵而去，慶典現場震驚茫然的面孔。

陽光依舊燦爛，彩旗兀自飄揚，但那喜慶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震驚后的余悸。

秀美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拿起司儀慌亂中掉在地上的話筒。她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全場，清晰、冷靜，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各位同仁，各位嘉賓！很抱歉讓大家受驚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是公司內部的蛀蟲，自食其果！鹿城陸暉，絕不允許任何違法亂紀、危害企業和員工利益的行為存在！請相信公司，相信法律會給出公正的裁決！新廠的建設，是全體陸暉人共同的心血和未來，絕不會因為幾只蛀蟲而止步！”她的目光掃過人群，強大的氣場，立刻穩住了現場，將所有人的心神快速拉回了工廠奠基的氛圍中。

“現在！”她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力量，“我宣布！鹿城陸暉新廠奠基儀式，正式開始！有請董事長許和先生，為奠基石培土！”

激昂的音樂再次響起。許董事長臉上的陰霾散去，重新舉起鐵鍬，有一種肅穆和決心，將第一鍬象征著希望與未來的泥土，穩穩地鏟向奠基石。

掌聲，重新響起，迅速變得熱烈而真誠，如同潮水，淹沒了剛才的陰霾。徐華、顧修水他們拍得格外用力，眼神明亮地看著我。

我站在秀美身側，看著那鍬土落下，看著那塊沉重的奠基石穩穩安放。后脊梁那股涼意，終于消散了。胸腔里，那顆懸著的心暢然落下。目光越過人群，與家屬區的剛剛遙遙相望。剛剛和雨澤、雨馨笑著沖我揮手，臉上是全然的理解和支持。

奠基禮炮轟鳴，彩帶漫天飛舞。

“徐華！”我清亮的聲音響起。

“到！”徐華一個激靈，挺胸出列。

“制造部，由你暫代經理職務！即日起生效！新廠設備安裝調試，我要看到成績！”我的命令斬釘截鐵。

“是！儲總！保證完成任務！”徐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臉上瞬間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障礙清除，前路鋪平。新征程的號角，在這片剛剛奠基的土地上，嘹亮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