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沓呆滯品清單，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辦公桌上。空氣里彌漫著紙張陳舊的灰塵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三個中轉(zhuǎn)倉。八年積壓。一千三百多萬賬面價值。軍令狀上的“三個月”期限，達摩克利斯之劍又寒光閃閃地懸在了頭頂。

辦公室里靜得可怕。王姐和李強遠遠地坐著，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桌上那堆“催命符”。小張倒是讓我意外，坐姿很有精神。只有剛剛，安靜地坐在我對面，手里拿著一份清單復(fù)印件，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劃過那些陌生拗口的物料名稱和驚人的庫存數(shù)量。

“課長，”她抬起頭，清澈的目光里帶著一絲憂慮，“這……太難了。半年？這些東西，很多都是報廢邊緣了。”她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清單上一行字，“你看這個，T-107型特種密封圈，98年進的，當(dāng)時配那批進口設(shè)備的，設(shè)備早淘汰了。她又翻過一頁，“B-22金屬嵌件，非標件，現(xiàn)在根本沒設(shè)備用得上，要想最大利益的處理完，最少得一年時間……”

“你不要慌，不要慌，當(dāng)心寶寶。”我安撫著剛剛，聲音有些激動，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帶著亮光。巨大的壓力像高壓鍋般，將前世那些塵封的經(jīng)驗和膽魄狠狠壓縮、點燃！

“這是死命令，也是唯一的出路！”我站起身，走到辦公室墻上掛著的巨大廠區(qū)布局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三個區(qū)域，“三個倉庫，就是三個腫瘤！必須切掉！你們?nèi)ε浜现圃臁⑸芎蜆I(yè)務(wù)，明白嗎？”

”明白！“倉庫眾人答道。

我的目光掃過布局圖上的各個車間，大腦高速運轉(zhuǎn)，結(jié)合著前世那些深入腦海的管理方法——資源整合、變廢為寶、長尾效應(yīng)……一個大膽而清晰的作戰(zhàn)計劃，迅速展開！

“分兩步走！”我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內(nèi)部消化！外部突破！”

內(nèi)部消化：變廢為寶！

我拿著清單，一頭扎進制一課車間。巨大的沖壓機轟鳴著，空氣里彌漫著金屬粉塵和機油的味道。制一課長，徐華，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蘇北漢子，正罵一個操作工。看到我進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聲音很燥說：“兄弟，我這忙著呢！有事快說！”

我沒廢話，直接把那份標注了“改制潛力”的呆滯品清單拍在沾著油污的操作臺上。“哥，必須得勞您大駕！看看這些玩意兒，改改，用到你們車間的產(chǎn)品上！”

徐華皺著眉頭，粗粗掃了一眼清單，嗤笑一聲：“開什么玩笑？兄弟！這都是什么年代的破爛了？規(guī)格不對，材質(zhì)老化！改？費那勁？還不夠折騰的！”頭搖得像他車間的軸流風(fēng)機：“咱別添亂了，哥求你了！我這忙著趕訂單呢！”

“訂單？”我捕捉到他話里的關(guān)鍵詞，不退反進，手指點著清單上一批積壓的、規(guī)格特殊的銅制連接頭，“老徐，你們那批出口德國的控制柜，里面的信號線接頭，是不是還在用C型標準件？一個成本多少？三塊五？”

徐華愣了一下：“是啊，怎么了？”

“你看這個！”我把清單推到他眼皮底下，“這批呆滯的銅接頭，D型的！規(guī)格是偏了點，但材質(zhì)是實打?qū)嵉牧浊嚆~！導(dǎo)電性、耐磨性比你們現(xiàn)在用的C型鍍鋅好得多！只要把接口端稍微車一刀，改一下壓接角度，就能完美替代！成本？呆滯品賬面價折算下來，一個不到三塊錢！省下的錢，夠你給兄弟們加多少，你自己算！”

徐華的眼睛瞪大了！他一把抓起清單，湊近了仔細看，又拿起一個我?guī)淼臉悠方宇^，對著比劃，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材質(zhì)。“磷青銅……車一刀……壓接角度……”他嘴里念念有詞，眼神越來越亮！猛地一拍大腿！“操！還真他娘的行，兄弟，你不管了，哥來處理。”

“哥，我說的不只是這批接頭。”我趁熱打鐵，“是我手上這一打，我已經(jīng)做過整理，全部是可以改制的半成品，我負責(zé)把這批料按廢銅物料調(diào)撥給你們車間，改制費用單獨核算！處理完成之后，我給制一課請功，秀美批準的。我一錘定音，不要顧慮許小武，這個項目他不敢亂來。我這邊由剛剛和李強全力配合你。”

我直呼總經(jīng)理名字，好像是驚著老徐了，他回頭看看那一打表單，一咬牙，“哥聽說你跟許總立軍令狀的事了，哥陪你瘋狂一把！”

“干了！”徐華也是個爽快人，眼睛放光，“媽的！廢物變寶！這買賣劃算！我這就云找張云安排人出改制方案！”他嗓門洪亮。“不用你找，張課長馬上到。”正說著張云向我們走過來了。我趕緊迎上去“張姐，兄弟這次全仰仗你了。”張云很淡定“儲課，真有你的，聽張雷跟我說你立軍令狀的事，確實驚著姐了，接觸倉庫工作不足一年，連升班長、越級升課長不到半年，你就敢立這個軍令狀，你這是要上天嗎？”張云調(diào)侃道。“那也比不上張姐，由品保員自薦組建生管課，以一己之力頂起公司的正常生產(chǎn)，你才是神。”

“兄弟，咱別相互捧了，說正事吧。”張云接過老徐遞過來的明細表。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密煉課門口了，制二課因為是硫化車間，顧修水課長一直代管密煉課。

“直接把老顧喊過來，現(xiàn)場處理。”張云說著對路過的員工：“叫一下你們顧課長來一下。”

顧課一如既往地圓滑，一路小跑哈著腰來了。整得老徐一頓調(diào)侃：“這都是咱自己人，干嘛呀？”老顧標志性的表情：白眼一翻，嗨嗨兩聲。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什么事呀？”老顧看著我們。張云打開文件夾拿出一打表單：“老顧，看你的了，咱們的福利全看你倆了”說完就盯著老徐和老顧。

“全指著二位哥哥了！”我應(yīng)和著張云。

顧修水推了推眼鏡，沒說話，只是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

“看看這個，”我指著清單，“這批老化的T-107密封圈，橡膠材質(zhì)是頂級的氟橡膠！只是型號不對，老化導(dǎo)致彈性差點。但你們的水泵密封是靜態(tài)密封，對彈性要求沒那么高！能不能把這些圈切割、拼接，做成墊片？或者熱熔后重新塑形，做成你們需要的異形密封條？成本？幾乎是零！性能？氟橡膠的耐溫耐腐蝕性，絕對碾壓你們現(xiàn)在用的丁腈橡膠！”

“你這邊剛剛會全力配合。”我補充道：“資材課全員配合。”

顧修水的鏡片后閃過一絲精光。他沒像徐華那樣激動，而是拿起一個樣品墊片，仔細地看，又聞了聞，甚至用指甲掐了一下測試硬度。沉吟片刻，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神帶著一絲贊許：“儲課長，思路挺野，材質(zhì)底子確實好。切割拼接可行，熱熔重塑需要試驗。風(fēng)險是性能穩(wěn)定性。但……值得一試！省下的成本空間很大。我安排技術(shù)組評估，盡快給你方案！”

“你們倆口子，真是公司的好員工！”張云看著我說。

“謝謝，張姐！”我笑著說道：“沒說成好驢！”

這就是氣場合，連開會都不用。四人達成共識后，在責(zé)任書上簽字確認。

外部鑄劍！

內(nèi)部消化啃下了一塊硬骨頭，但更讓人頭大的是，已經(jīng)是成品的那些呆滯品。內(nèi)部無法消化的——那些徹底淘汰的設(shè)備專用件、型號古怪的金屬件、積壓的化工原料，還有單獨加鎖存放的那100多KG的全氟醚橡膠，……必須找到外部渠道！

我決定起用韋全峰。那個被許小武搶了前女友并遭到排擠、郁郁不得志的業(yè)務(wù)員。前世的記憶里，這家伙后來在我的幫助下出去單干，路子野得很，專啃別人啃不動的硬骨頭，也闖出了一片天地。

我找到他時，他正窩在銷售部角落辦公桌后，對著窗外發(fā)呆，胡子拉碴，眼神黯淡。那個陽光、帥氣、酷似青年時期的教員模樣的年輕人不見了，只剩下頹廢。

“兄弟，”我把那份標注了“外銷潛力”的清單推到他面前：“幫我個忙，把這些玩意兒賣出去。按規(guī)矩，給你最高比例的銷售提成。”

韋全峰懶洋洋地瞥了一眼清單，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的自嘲：“哥哥，拿我開涮呢？這都是些什么破爛？賣廢品都沒人要！還提成？省省吧！”

“破爛？”我盯著他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有些人眼里是破爛，在需要的人眼里，可能就是寶貝！韋全峰，我知道你有路子！你認識的那些小廠子、維修市場……這些東西，規(guī)格單一，但材質(zhì)不差！當(dāng)備件賣！當(dāng)特種金屬賣！當(dāng)化工原料賣！渠道你去跑，價格你盡管去談！談下來多少，按比例抽！猶其是那批100KG的FFKM膠QFm079密封圈，號稱橡膠中的勞斯萊斯，光制作成本就高達3-4萬，許總高度關(guān)注，三個月完成，怎樣敢不敢接？”

“哥知道你在等一個機會，可能這就是機會，我和許總?cè)χС帜悖也桓遥俊表f全峰像是被我的話刺了一下，黯淡的眼神猛地亮起一絲火星！他坐直了身體，拿起那份清單，手指劃過那些物料名稱，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像一頭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特種金屬……化工原料……備件……”他低聲念叨著，猛地抬起頭，看著我，“儲哥，咱們君子之約，跟著儲哥干了！”

“一言九鼎！”我伸出手。

韋全峰看著我，眼神里的猶豫和自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近乎兇狠的斗志！他猛地伸出手，軟活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干了！媽的！老子就不信這邪！三個月！我啃給你看！”

斗智斗勇，破局重生！

徐華那邊改制方案剛出，許小武就嗅到了味道。他陰沉著臉找到徐華：“老徐！瞎折騰什么？用呆滯品？出了質(zhì)量問題誰負責(zé)？耽誤了出口訂單你擔(dān)得起嗎？”徐華脖子梗了一下：“許經(jīng)理！改制方案技術(shù)部審核過！性能達標！成本降了快三成！訂單我保證按時完成！出了岔子，我徐華卷鋪蓋走人！”兩人在車間里爭論著。

“技術(shù)文件您也已經(jīng)簽過了，現(xiàn)在這是？還請您明示！徐華看著許小武。

許小武沒想到徐華這次的硬剛，一時語塞：”你自已看著辦，責(zé)任你擔(dān)著“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制造部辦公室。

最后還是秀美一錘定音：“成本和質(zhì)量可控，就按改制方案執(zhí)行！”這才壓下了許小武的阻撓。

顧修水那邊更隱蔽。他的熱熔重塑試驗剛有點眉目，采購部就“恰好”通知他，之前聯(lián)系好的一批丁腈橡膠原料“因故”無法按時到貨了，試圖逼他放棄改制，重新采購。顧修水冷笑一聲，直接把試驗成功的樣品和成本對比報告放到了許秀美桌上。許秀美看著那性能優(yōu)異、成本低廉的氟橡膠密封條，再看著采購部那份語焉不詳?shù)摹耙蚬省眻蟾妫R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采購部主管被叫去“喝茶”后，原料“就又”按時到貨了。顧修水的改制生產(chǎn)線得以順利開動。

回家后，吃飯時和剛剛說起老徐今天火力全開，明著頂撞許小武的事。剛剛聽了，沒多大反應(yīng)，只是摸著肚子和寶寶說話。

”你以為這次老徐為什么敢和許小武明著干？”給我加了塊肉又道：“不是跟你說過嗎？許秀美那天用口紅教你統(tǒng)計方法，王姐打來電話和我說的時候，我就和老徐家老肖在一起逛街，老肖聽得清清楚楚！”剛剛抬手擰了我一下：“懵老公！老徐傻嗎？可懂了哇？”

“嗯，這鹿城話，杠得可好了哇！”剛說完就起身躲避著剛剛的捶打。

“哈哈哈……”的笑聲飄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