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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節 宮燈引罪

1,夜燈引罪

宮墻深秋,風過檐角,像一柄柄削骨的刀。

已過申時,天色沉得如墨,御香局東堂卻還燈火未熄。

這是一間專供夜審前案的暗室,廳堂不大,簾幔壓得低,香爐霧氣繚繞,不知是香還是藥。唯有正中一盞金制燈臺微微晃著光,宛若沉夜中的一顆心跳——這便是宮中極為罕見的“引罪燈”。

此燈一出,意味著——宮中有罪,將不藏不隱,直面天家。

蘇瑩鹿緩步踏入廳內,鞋底微響,壓得空氣都緊了幾分。她身著深色素衣,未著朝服,亦未攜任何儀仗,只帶兩名隨從女官與一名內務府小吏,卻仿佛攜著雷霆之勢。

她抬眸看向案前那位跪著的女官。

那女官名喚蕭素,曾是御香局副令,在太后手下供職十二年,一直穩重守禮,是宮中少見能“調香、記方、配藥”三者兼備的人才。

而如今,她滿臉蒼白,眼底浮著血絲,手腕上似有未干的繩痕,跪得筆直,卻一言不發。

蘇瑩鹿并未立刻發問,而是緩緩繞到引罪燈前,將那只金燈微微轉向,火焰照進蕭素的臉上,投出一道斑駁光影。

“你知我為何來。”她語聲平淡,卻每個字都像拈著刀鋒。

蕭素顫了顫,咬緊牙關不語。

蘇瑩鹿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羅家舊案主卷,是誰指使你去燒的?”

堂中沉寂。

炭火輕響,香霧浮動,那盞金燈仿佛也在猶疑。

蕭素咬著牙,喉頭微動,終于開口,聲音帶著被火燙過的啞:“……奴婢……不知。”

“你不知?”蘇瑩鹿輕笑了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那你去燒案,是想讓‘不知道’變成‘不可查’?”

她不動聲色地在身側女官手中取過一頁卷宗,展開,隨手丟在蕭素腳下。

那正是昨夜險些被焚毀的“羅案主頁”。

“你說你是服從命令。那你敢不敢說——命令來自哪里?”

蕭素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目光掙扎著在地上的紙張與蘇瑩鹿之間游移。片刻后,她像是被什么釘住了喉嚨,只吐出兩個字:

“翠……微。”

蘇瑩鹿微頓。

這一刻,連那盞“引罪燈”的火光都像是微微一晃。

“翠微臺。”她重復了一遍,唇角幾乎不可見地勾了勾,“你確定,是那里的命?”

蕭素低下頭:“奴……奴婢……只知令牌來自那里,上有……密印。”

“密印是誰的?”蘇瑩鹿問。

蕭素抬起頭,眼神忽然變得極度痛苦,像是終于到了破口時的絕望。她看了蘇瑩鹿一眼,又像穿過她,看著更高處的某個不可逆的宮闕。

然后她低聲道:

“是……太后的。”

——這一句話,就如同一桶油,潑在這盞燃燒已久的金燈之上。

火,更亮了。

而蘇瑩鹿,終于眼神動了動。

她看著那被壓得幾近崩潰的女人,忽而輕聲說:

“你是個好官,是個好人。”

“可你信錯了人。”

2,翠微余毒

那一夜,宮中風很大。

御香局后堂的燈火已經熄盡,蘇瑩鹿卻沒有離開。

她站在藏香閣前,隔著厚重的銅鎖門板,望著里頭密密麻麻的木架與藥籠,手中輕輕轉著那盞“引罪燈”的燈柄。

金燈幽幽,映得她面容肅冷,卻又透著說不出的疲憊。

身后,女官婉竹輕聲提醒:“娘子……已是戌末,您該回府了。”

蘇瑩鹿沒有應聲。

她眼睛盯著門上落灰的牌匾:“藏香不語”,忽然低聲道:

“婉竹,翠微臺……你還記得它最早是做什么的嗎?”

婉竹一怔,低聲回道:“舊例中記載,翠微臺本為御香局內秘署,建于先帝中年,初為太子設暗令符,一共三柄。太子一,太后一,剩下一柄……常年存于御醫所。”

蘇瑩鹿冷笑:“也就是說,這個能調兵、能斷案、能掩毒、能殺人的密令,是從頭到尾就沒有人能查證的。”

“誰批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手里有它,就能當作太子的命。”

婉竹不敢多言,只低下頭,小聲:“可如今,太子死了十年。”

蘇瑩鹿緩緩抬眸。

她看著那緊閉的門,看著那座藏毒、藏權、藏命的閣樓,緩緩開口:

“可這毒,還沒死。”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

蘇瑩鹿帶著那盞金燈,以及一封親手謄寫的供詞奏本,直入御前。

皇帝尚在早膳,江臨舟伏案整理奏折。

“陛下未開朝。”江臨舟提醒。

蘇瑩鹿沒有停步。

“我不是來請旨的。”她語氣極冷,“我是來請審的。”

她將那盞金燈輕輕放在金磚前席上,低頭道:

“臣女查得,御香局蕭素一案,實涉太后密令——翠微印文尚在,供詞已錄。”

“臣女懇請御前設密議公裁。”

江臨舟大驚失色:“你瘋了?你知不知你在說什么?”

蘇瑩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憤怒,也沒有動搖,只有一種冷靜到極致的——清醒。

“我當然知道。”

“我不說,是他們能殺人。”

“我說了,是我可能死。”

“但若今日不說,那我蘇瑩鹿,一生都抬不起頭來面對我夫君。”

皇帝終于放下手中茶盞。

他看著她良久,緩緩吐出一句話:

“你把自己逼得太絕了。”

蘇瑩鹿沉聲:

“是這場局,早就不給我活路。”

“臣女不求活得太久,只求活得不冤。”

3,血書五字

御香局西側井臺,素有“凈心井”之稱,因地勢偏隱、井水甘冷,昔年常用于藥材初洗與香具祭滌。

而今,井邊鋪了一層血。

晨風微起,衣角凌亂。

蕭素——昨夜供出“翠微臺”真名、指證太后手令之人,已沉入井底。

她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只在井口的石磚上,用指尖一筆一劃,寫下五個字:

“皆為太后命。”

那字并不大,卻寫得極深,指甲破肉,血滲入磚縫,風一吹,血味夾著井水氣,熏得人心頭發冷。

蘇瑩鹿趕到時,井邊已圍著內務、錦衣、太醫院三署人員,江臨舟亦在現場,面色沉重。

“她死時很靜。”江臨舟低聲道,“無人發現,直到今晨挑水才知……指尖全斷,寫字時未停過。”

蘇瑩鹿蹲下身,仔細看那五字。

血跡尚未凝干,卻已有宮人欲拿水擦去。

她抬手制止:“誰敢擦?”

眾人一頓,不敢再動。

蘇瑩鹿站起身,一言未發,只轉身對隨行女官道:

“取筆墨來。”

女官愣了一下:“娘子您……”

“我來謄她的字。”她低聲道。

“血會褪,但真不能。”

她將那五個血字一筆一劃描在黃綾之上,字跡規整,卻寫到第三個字時,手不知為何顫了。

婉竹上前輕扶:“娘子……”

蘇瑩鹿沒有停,只聲音低啞道:

“她已是第四個為羅案死的女子了。”

“但她是第一個,為了留下一句話……把手指全斷了。”

“這一句,我替她寫清楚。”

一字一畫,謄完五字。

蘇瑩鹿站起身,眸中紅意未退。

她抬頭望天,風從西北吹來,天上云層堆壓,像一場從未下透的大雨。

而她的聲音,就在這井邊冷風中,清晰而堅定:

“這場賬,我會替她討。”

“一字不多,一命不減。”

4,御前立裁

宮鐘鳴響,午鼓未敲,紫宸殿卻已悄悄布下朝圍。

這一日,非早朝,非御宴,非祭告。

卻有一道內旨,在晨曦初動時刻,悄悄傳出:

“設御審臨座,開密議聽命廳,御前裁宮中舊案。”

這是一場不在冊的“無詔聽政”。

參與者僅四人:皇帝、江臨舟、太后使人,以及蘇瑩鹿。

再多一人,皆為旁聽。

殿中空曠,鋪金紋長席,案前燈臺不設,只懸一盞“素色宮燈”。

與前幾日“金燈御審”不同,這盞素燈,無權、無勢、無圣令。

蘇瑩鹿卻執著這盞燈,立在御座前一步之地,手中捧著那一頁黃綾血書。

她眼神平靜,語聲不大,卻如銅鐘落地,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羅家案卷被燒,涉宮中女官蕭素;蕭素以死自證,血書五字,言為太后之命。”

“臣女請求——設堂公裁。”

太后未到,來的是她的貼身內侍、持節之人王慎。

王慎上前,冷冷一笑:

“蘇娘子,可知此處非朝審、非宗法、非中律?”

“你以一女子之口,敢言宮中私謀,若所告無憑,按律,該以污圣上、犯宮規處死。”

蘇瑩鹿不怒,只將那綾紙徐徐鋪開,示于殿上。

“這不是臣女之口。”她淡聲道。

“這是她的血。”

“我不求諸公相信臣女,也不求信羅案、信顧氏、信蘇家。”

她抬起頭,目光投向最上方的御座,字字沉重:

“臣女今日只請——圣上,信您親賜的這盞宮燈。”

“臣女跪燈前,若臣之言虛偽,愿即刻伏誅;若臣言不虛,請陛下,允設公堂,聽這五字之后,還有多少人,藏著幾代冤。”

江臨舟微微低頭,目光不顯情緒。

皇帝卻久久未語。

直至宮燈火光忽而一晃,他才終于開口:

“準。”

只一字,殿中眾人如墜冰湖。

蘇瑩鹿再不言語,雙膝跪地,叩首一禮,額頭抵地:

“謝圣上。”

她跪得極穩,穩得像她背后的那些舊案、那盞宮燈、那道血書——

穩得,像要一寸一寸,把埋在宮墻之下的罪——掘出來。

5,風起宗堂

北城外營,寒風卷起黃沙。

顧硯青站在練武場盡頭,風衣獵獵,墨色戰靴上仍沾著前夜沙場遺泥。他面前立著的是兩名暗衛所統,皆出身舊羅家山莊系,早年隱于軍營,此刻面色肅然。

“查得如何?”顧硯青沉聲。

暗衛一人抱拳回道:“回主上,女官蕭素死前曾三次與翠微舊臺密使聯絡,末次出宮時攜‘斷香丸’一盒,正是宮中無聲毒之一,疑為自盡所用。”

另一人隨即補充:“井口留字,的確非偽。”

顧硯青手背青筋繃起,半晌未言。

風吹過營墻,他卻像石雕一樣站立不動。那盞燈火未滅,他心中那根舊弦,卻繃到極限。

蘇瑩鹿,跪在宮中。

替羅家討公道,替他父親討命。

他卻只能在這風里,聽人回報。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年少時聽人說——

“男人掌兵,是護天下;女人執法,是護良心。”

蘇瑩鹿,是他心里的良心。

而他,是她手里最后一把刀。

他忽然回頭,吩咐道:

“傳令天策營調前三營駐兵于宗律堂西苑。”

“若明日御裁不果,宮中再起案火——封門,不許外人再入一步。”

暗衛驚愕:“主上,您是……”

顧硯青只說了兩個字:

“備戰。”

西苑宗堂東側,江臨舟步履急迫地走進書閣,一身風塵未褪。

蘇瑩鹿端坐榻前,仍穿著今晨那身墨衫,肩頭微揚,眼神不顯疲憊,仿佛那場“血燈聽命”的跪拜并未在她身上刻下什么。

“他回了。”江臨舟簡潔地道,“看了血書之后,遣三營夜調宗律。”

蘇瑩鹿輕聲笑了一下:“他果然懂我。”

“你們都以為我會用血激怒陛下,我不會。”

她抬頭,眼中已無絲毫哀戚,只有徹底的清醒:

“我要的是陛下不動。”

“然后——讓顧硯青動。”

“讓他在沒有詔令的情況下,為我撐起天。”

江臨舟頓了頓,難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語氣,正色嘆道:

“你……真的有資格坐皇后之位了。”

蘇瑩鹿輕笑,卻搖頭:

“我不稀罕后位。”

“但我要顧硯青,不做第二個太子。”

這一刻,御香局的燈熄了。

而顧府、宗律、北城外營的火,卻一盞一盞點亮。

風已起,血已落。

誰該背這筆賬,誰就得走進火里,聽天命,還是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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