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我看著衛莊和蘭媚被警車帶走揚起的塵土,突然覺得這座城市的風都帶著一股溫暖,只是這個城市依舊是個傷心地,再無留下來的必要。
意念起,虛影便穿透鋼筋水泥,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
推開斑駁的木門時,月光正淌過媽媽霜白的鬢角,她蜷縮在我出嫁前的床上,把我的舊毛衣貼在臉上,喃喃自語:“圓圓,水又燒干了……”
爸爸坐在門檻上,對著泛黃的全家福發呆,指間的香煙明明滅滅,灰燼落了滿身也渾然不覺。
韓旺依舊抱著破舊的積木,在墻角的陰影里反復疊著紙飛機,那些歪歪扭扭的機翼,和我出嫁前教他折的一模一樣。
我想要擁抱他們,卻只能看著虛影從親人的身體里穿過。
媽媽突然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向虛空,渾濁的眼里泛起淚花:“是圓圓嗎?”
我拼命點頭,淚水卻順著不存在的臉頰滑落,在地板上蒸發成虛無的霧氣。
原來即便沉冤昭雪,有些遺憾早已刻進生命的年輪,永遠無法填補。
......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七月,七月的烈日把柏油路曬得發軟。
七月十四我忌日的凌晨,露水還掛在草葉上,李青云的身影就出現在山道上。他懷里抱著白菊,手中拎著我最愛的雞尾酒,腳步匆匆卻又小心翼翼。
墳前的雜草還帶著夜露的涼意,他卻毫不在意地跪坐下去:
“韓圓,你看,現在我把朝霞帶來了。”
他的聲音哽咽,將雞尾酒緩緩倒在墳頭,粉色的液體浸潤著新土:
“這一年,我總在想,如果當初勇敢一點……”
淚水砸在白菊上,花瓣輕輕顫動:
“你放心,我會常來看叔叔阿姨,還有韓旺……”
......
待李青云離去不久,爸媽也拎著祭品出門了。
媽媽的帆布鞋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她懷里抱著我最愛吃的糯米團子,每走一步,鬢角的白發就被風掀起幾根。
爸爸背著竹簍,里面裝著新采的野菊花,枯枝劃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滲出來,在黃色花瓣上暈開暗紅的點。
“圓圓,我們來了。”
媽媽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銹跡般的沙啞,她顫抖著撫平墳頭的雜草,指甲縫里嵌滿了泥土:
“這一年,你在那邊過得可好?”
爸爸默默點燃香燭,火苗在熱浪里搖晃不定,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竹簍里的菊花瘋狂的抖動。
韓旺站在遠處的槐樹下,手里攥著新折的紙飛機。
當媽媽把祭品擺到在墳前時,他突然沖過來,把紙飛機輕輕放在石碑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姐,飛……”
媽媽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滾燙的土地上,淚水砸在墓碑的“韓圓”二字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圈。
爸爸伸手想拉她起來,卻先自己跌坐在墳旁。
兩個老人就這么靠著墓碑,像兩截被曬干的枯木。
“都怪我,沒保護好你……”
爸爸的額頭抵著冰涼的石碑,白發在風里亂成一團。
父母相互攙扶著起身,腳步蹣跚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
媽媽三步一回頭,渾濁的眼睛始終盯著我的墓碑,淚水在皺紋里蜿蜒成河。
爸爸佝僂的背影在朝陽下拉得很長,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支燒到一半的香。他們離去的身影漸漸消失,只留下墳前搖曳的燭火,明明滅滅。
......
我獨自漂浮在墳頭,看著被淚水浸濕的泥土,看著李青云留下的白菊在風中輕輕搖晃。
風掠過墓碑,帶起一陣嗚咽,仿佛是我無聲的抽泣。
我多想追上去,再看一眼父母布滿滄桑的臉,多想抱抱永遠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弟弟,可一切都是無能無力,因為今天的某一刻我將會在人世間永遠消失,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割著我的心。
我知道永遠離別的時刻越來越近,黑白無常隨時會來將我帶走,可我怎能甘心?怎能放心?父母的余生該如何度過?韓旺又該由誰來守護?這份牽掛與不舍,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緊緊束縛,讓我在這即將消散的時刻痛不欲生。
子夜后蛙聲此起彼伏,黑白無常還是出現了,黑無常鎖鏈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生死簿早有定數,莫要執迷。”
我死死扒著墳頭的石碑,虛無的雙膝跪倒:
“求你們看看他們!我媽媽整夜攥著安眠藥瓶,爸爸背駝的快站不起了,韓旺連穿衣服都學不會……”
白無常的哭喪棒重重杵地,震落滿樹枯葉:
“因果循環,豈容更改?”
黑無常鐵鏈纏上我虛影的剎那,劇痛如潮水般涌來。
我用意念最后回望燈火昏黃的老屋,媽媽依舊抱著我的穿過舊衣喃喃細語,爸爸顫抖著點煙,依舊望著堂屋里的全家福發呆,韓旺呆滯的手中依舊來回折疊紙飛機。
不甘的嘶吼卡在喉間,化作虛無的嘆息:
“我命由天,不由我!”
原來即便真相大白,活著的人依舊在地獄里沉浮。
黃泉路上,魂魄融合的劇痛中,我聽見白無常幽幽一嘆:
“執念太深,來世恐難圓滿。”
我卻在混沌中扯出一抹苦笑:
“若圓滿是眼睜睜看著至親墜入深淵,那這殘缺的輪回,不要也罷”。
當孟婆湯的霧氣漫過雙眼,我最后的意識,是老家屋檐下那盞永遠為我留著的昏黃路燈,在記憶里轟然熄滅。
從此這個人世間,那個叫韓圓的人真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