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完款，走出銀行大門，盛夏灼熱的陽光兜頭澆下，林小雨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口袋里的央美錄取通知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灼燒著她的皮膚，也灼燒著她的心。她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太平洋的驚濤駭浪仿佛隔著半個地球都能聽見轟鳴。顧陽那句“等我拆掉牢籠”的短信，連同父親診斷書上“肝癌中期”那四個冰冷的字，像兩條沉重的鎖鏈，將她牢牢釘在了原地。

夢想的翅膀被現實生生折斷，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母親哭紅的雙眼，父親強撐的虛弱笑容，還有醫院催繳單上那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

她撕掉了那張曾讓她魂牽夢繞的錄取通知書，碎片被扔進垃圾桶，像埋葬了一個華而不實的夢。然后，她默默地在本地一所普通大學的設計專業志愿表上簽了字。學費低廉，離家近，方便照顧父親。現實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將她青春的輪廓，雕琢得面目全非。

暑假，當其他同學沉浸在畢業旅行的興奮或等待錄取的忐忑中時，林小雨的生活被兼職填滿。她同時打著三份工：白天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設計助理，處理枯燥的排版和修圖；傍晚去快餐店端盤子，油膩的氣味熏得她頭暈；深夜則伏在狹小出租屋（為了省住院費，父母暫時搬到了離醫院更近的出租屋）的舊書桌上，接一些網上零散的設計私活——LOGO、宣傳單、簡單的插畫。

臺燈昏黃的光線下，她疲憊地移動著鼠標。電腦屏幕上是剛畫好的一幅齒輪主題T恤設計稿。線條簡潔有力，幾個銹跡斑斑的齒輪相互咬合，透著一股粗糲的生命力。這是她為數不多能自由發揮的“作品”。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端起手邊早已冷掉的泡面，剛喝了一口湯，手腕一抖，幾滴油膩的湯汁濺落在了設計稿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污漬。

“該死！”她低咒一聲，手忙腳亂地抽紙巾去擦，越擦越臟。一股巨大的挫敗感瞬間涌上心頭。她看著那片礙眼的油漬，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待處理的客戶修改意見，再看看旁邊父親日漸消瘦的側影，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她猛地捂住嘴，壓抑著喉嚨里的哽咽，肩膀無聲地顫抖。

就在這時，電腦右下角的聊天軟件圖標瘋狂跳動起來。是陳昊。

“小雨！在不在？江湖救急！”

“快看這個！【圖片】”

“老子網店開張了！主打潮T！急需牛逼設計鎮店！”

“我看你那齒輪畫得賊有感覺！給哥們兒整幾款唄？價格好說！絕對不讓你白干！”

圖片上是陳昊簡陋的網店首頁，店名赫然是——“**CY齒輪**”。

林小雨看著那個店名，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CY…是巧合嗎？還是……她甩甩頭，逼退淚水，深吸一口氣，回復道：“好。正好有稿子。”她把那張被泡面湯污染的設計稿截圖發了過去。

陳昊幾乎是秒回：“臥槽！牛逼！就這個味兒！頹廢中帶著力量！銹跡里透著光！絕了！多少錢？我這就打給你！”

價格談得很順利，陳昊給得相當大方，遠超市價。錢很快到賬，數字不大，卻像雪中送炭。林小雨看著手機銀行里增加的余額，心里五味雜陳。

幾天后，陳昊又發來消息，語氣激動：“小雨！神了！你那款齒輪T恤爆單了！工廠加急都趕不過來！買家都說設計炸裂！再給哥們兒整幾款！要不同風格的！”

林小雨看著屏幕上買家秀的照片，年輕的男孩女孩穿著她設計的齒輪T恤，笑容燦爛。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微弱卻真實地沖淡了心頭的陰霾。她的設計，她的“齒輪”，以另一種方式，被人穿在身上，被認可著。

她開始利用所有碎片時間畫設計稿。地鐵上，快餐店休息的間隙，深夜父親睡下后……她把對自由的渴望，對現實的抗爭，對過往的復雜心緒，都傾注在筆下的齒輪里。有時是硬朗工業風，有時是柔美線條，有時融入星空元素……每一款都帶著鮮明的“林小雨”印記。

陳昊的網店“CY齒輪”憑借獨特的設計感迅速走紅，成了小眾潮牌里的黑馬。他果斷退學，全身心投入網店運營，招了客服，租了倉庫，忙得腳不沾地，但每次給林小雨打款和發買家反饋時，都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

“看！又是好評！小雨你就是我的財神爺！”視頻通話里，陳昊頂著雞窩頭，在堆滿貨物的倉庫里手舞足蹈，背景音嘈雜，“等哥們兒做大做強，給你開專屬工作室！”

林小雨被他夸張的樣子逗笑，露出久違的、輕松的笑意。牙套已經摘掉，笑容變得自然了許多。陳昊看著她笑，眼神亮晶晶的，故意湊近屏幕：“哎，說真的，小雨，咱這店名‘CY齒輪’，你覺得咋樣？有沒有啥深刻含義？”

林小雨的心跳漏了一拍，避開他探究的目光，含糊道：“…挺好的，朗朗上口。”

陳昊嘿嘿一笑，沒再追問，眼神卻深邃了幾分。他晃了晃手機：“不說了，又有訂單！財神爺您繼續創作！小的告退！”視頻掛斷，房間里恢復了安靜。林小雨看著屏幕上“CY齒輪”的店鋪LOGO，久久沉默。

與此同時，太平洋彼岸，紐約曼哈頓。

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在夜色中反射著冰冷的光。顧陽坐在高檔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腳下是川流不息的車河，璀璨如星河倒懸。桌上是攤開的厚厚的金融教材和案例分析報告，旁邊放著一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

他穿著熨帖的襯衫，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和深重的陰郁。華爾街的空氣里彌漫著金錢和欲望的味道，卻讓他感到窒息。父親安排的商學院課程繁重而枯燥，同學談論著股票、并購、對沖基金，那些數字游戲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厭煩和疏離。

手機屏幕亮起，是父親顧振華發來的信息：“下周和高盛亞太區負責人的晚宴，務必出席。著裝正式。這是你拓展人脈的關鍵一步。”

顧陽煩躁地將手機反扣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他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他走到落地窗前，望著腳下這片繁華卻陌生的“牢籠”，猛地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火。

醉意漸漸上涌。他踉蹌著走回桌邊，拿起手機，手指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輸入那個爛熟于心的國內號碼。他想聽聽她的聲音，想知道她怎么樣了，想告訴她這里的天空沒有星光，只有冰冷的玻璃囚籠。他想問她，她的畫還在畫嗎？廢墟上的那只手，還好嗎？

然而，每一次，在按下撥號鍵的前一秒，父親冰冷的訓斥、母親擔憂卻無奈的眼神、以及自己此刻無能為力的處境，都像沉重的枷鎖，將他死死按住。他算什么？一個連自己命運都無法掌控的逃兵，有什么資格去打擾她？

強烈的挫敗感和無處發泄的憤怒在酒精的催化下猛烈燃燒。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冰冷的落地玻璃窗上！

“砰——嘩啦！”

一聲悶響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音！昂貴的鋼化玻璃并未完全破碎，但以他拳頭為中心，蛛網般的裂痕瞬間蔓延開來，觸目驚心！鮮血順著裂開的玻璃紋路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

顧陽看著自己流血的手背，看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扭曲而狼狽的臉，忽然神經質地低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公寓里回蕩，充滿了絕望和自嘲。

“我爸說…夢想是窮人的童話…”他對著碎裂的玻璃，對著窗外冰冷的鋼鐵森林，嘶啞地低語，眼神空洞，“可他不知道…沒有童話的世界…他媽的就是個地獄…”

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紅花。公寓的警報器尖銳地鳴叫起來，打破了死寂。顧陽卻像沒聽見，只是頹然靠著布滿裂痕的玻璃窗滑坐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裂痕，閉上了眼睛。窗外的燈火璀璨依舊，卻照不進他內心那片荒蕪的廢墟。

七千公里的距離，十二個小時的時差。

一邊是泡面湯滴落在設計稿上的油漬，一邊是烈酒和鮮血染紅的冰冷玻璃。

一邊是“CY齒輪”T恤在年輕身體上綻放的活力，一邊是西裝革履下靈魂無聲的碎裂。

白晝是她疲憊縫紉機上跳動的針腳，黑夜是他撞向牢籠的破碎酒瓶。

巨大的時差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亙在太平洋兩端，縫合不了各自洶涌的、卻永不同步的疼痛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