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的長安西市像口滾沸的湯鍋。
胡商的吆喝聲、馬車的轱轆聲、孩童追逐的嬉鬧聲混在一處,蒸騰的熱氣里飄著烤胡餅的麥香、波斯香料的馥郁,還有……聽雪樓飄出的龍腦茶香。
林若雪將最后一盞茶放在靠窗的案上,指尖不經意間觸到窗欞的雕花。
那里被她鑿了個極小的洞,正對著對面綢緞莊的后門。
裴明遠說,今日巳時會有西域商人來接頭,暗號是袖口的青金石紐扣。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腹卻因日日碾茶泛起薄繭。
這雙手本該在揚州的茶山上采茶、在瓷窯邊畫盞,如今卻要握著茶壺,在權貴的眼皮底下傳遞情報。
“林姑娘,借過。”
挑水的老張頭扛著水桶經過,腰間的銅鈴鐺叮當作響。林若雪側身讓開,目光卻沒離開綢緞莊。
那里的伙計正將一匹蜀錦搬進門,錦緞上的金線在夕陽下閃著光,像極了裴明遠錦袍上的紋路。
“姑娘在看什么?”老張頭放下水桶,粗黑的手指抹了把汗,“對面綢緞莊的王掌柜又在克扣工錢了,今早還聽見他跟伙計吵架呢。”
林若雪收回目光,笑了笑:“沒什么,看他們新到的料子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老張頭啐了一口,“那王掌柜可不是好東西,前幾日還跟個戴帷帽的女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勾當。”
戴帷帽的女人?林若雪心里一動。長安的女子出門雖有戴帷帽的,可在綢緞莊后門私會,總透著點蹊蹺。她正要細問,卻見老張頭已經扛起水桶走遠了,銅鈴鐺的響聲越來越淡。
暮色漸濃時,茶肆的客人漸漸少了。林若雪支走幫工的阿翠,獨自坐在案前清點賬目。賬本上記著每日的茶錢,角落里卻用朱砂畫著小記號:綢緞莊今日進了三匹蜀錦、兩箱蘇木,王掌柜午時去了趟平康坊。
這些都是裴明遠要的情報。
她正往賬本里夾紙條,忽然聽見門口的風鈴響了。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站在門口,身上的羊皮襖沾著沙塵,腰間掛著柄彎刀,最惹眼的是他袖口——一枚鴿卵大的青金石紐扣,在燈籠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來了。
林若雪的心跳驟然加快,指尖捏著賬本的邊角微微發白。她深吸一口氣,起身時臉上已堆起溫順的笑:“這位客官,里邊請。”
西域商人沒說話,只是點點頭,徑直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掃過墻上的《煮茶圖》,又落在案上的茶盞上,最后停在林若雪腰間的玉佩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要壺什么茶?”林若雪拿起茶壺,指尖的溫度透過陶土傳過來,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龍腦香。”商人的漢語帶著濃重的口音,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滾出來的,“要加了龍腦香的茶。”
林若雪握著茶壺的手緊了緊。果然是來找龍腦香的。她低頭假裝擺弄茶盞,聲音壓得很低:“客官要多少?”
“半兩。”商人從懷里摸出個小銀盒,輕輕放在案上,“這個換。”
林若雪瞥了眼銀盒,見里面裝著些暗紅色的粉末,隱約聞見點血腥味。她心里一緊——這是血竭,西域的藥材,也是制傷藥的原料。可寧王要這么多血竭做什么?
“客官稍等。”她端起茶壺轉身往后廚走,經過門簾時,飛快地將賬本里的紙條塞進腰帶。那紙條上畫著綢緞莊后門的布防,是她今早借著倒茶渣的功夫記下來的。
后廚的甕里,龍腦香就藏在茶餅底下。林若雪剛摸到銅盒,就聽見前堂傳來“哐當”一聲響,像是茶盞摔碎了。她心里一咯噔,急忙掀開簾子出去,只見那西域商人正彎腰撿地上的碎片,而他對面站著個穿綠袍的小吏,手里拿著本賬簿。
“你這茶肆怎么回事?”小吏叉著腰,唾沫星子噴了一地,“上個月的商稅還沒交,當真是沒把京兆府放在眼里?”
林若雪心里一沉。這小吏是西市的稅吏,姓趙,出了名的貪財。往日里她塞點碎銀子就能打發,今日偏趕在這時候來,莫不是巧合?
“趙郎君恕罪,小女子這就去取銀子。”她笑著上前,正要往小吏手里塞錢,卻被那西域商人攔住了。
“不必。”商人站起身,從懷里摸出塊碎金,“這點錢,夠她交半年的稅了吧?”
趙吏的眼睛瞬間亮了,伸手就要去接,卻被商人避開了。
“不過,”商人的目光落在趙吏腰間的魚袋上,“我聽說,趙郎君昨日去了綢緞莊?”
趙吏的臉色猛地變了:“你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商人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我還聽說,你幫王掌柜運了箱東西去城外的廢寺,是不是?”
趙吏的額頭滲出冷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林若雪看得明白,這商人是在敲打趙吏,也是在向她示警——綢緞莊的動靜,早就被人盯上了。
“誤會,都是誤會!”趙吏突然反應過來,抱頭就往外跑,連碎金都忘了要。
茶肆里只剩下林若雪和商人。燈籠的光落在地上的茶漬上,泛著奇異的油光。
“多謝客官解圍。”林若雪撿起地上的碎片,指尖被劃破了,滲出點血珠。
商人沒看她的手,只是盯著她腰間的玉佩:“這玉佩,是揚州來的?”
林若雪的心猛地一跳,抬頭看他:“客官怎么知道?”
“我在揚州見過一模一樣的。”商人拿起銀盒,推到她面前,“龍腦香呢?”
林若雪這才想起正事,轉身去取龍腦香。經過門簾時,她飛快地將腰帶里的紙條塞進商人放在椅背上的羊皮襖口袋里。指尖觸到他襖子內側的硬物,像是個卷軸。
“客官的東西。”她將包好的龍腦香放在案上,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他的袖口——青金石紐扣上有道細微的裂痕,和她今早從裴明遠給的圖紙上看到的記號一模一樣。
商人拿起龍腦香,起身就要走。林若雪突然想起老張頭的話,忍不住問:“客官認識戴帷帽的女子嗎?”
商人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不認識。”
“可我聽說,”林若雪的聲音追了上去,“昨日有位戴帷帽的女子,在綢緞莊買了匹金線織的鳳凰錦。”
商人猛地轉身,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你看見什么了?”
林若雪心里一喜——果然和這商人有關。她故意壓低聲音:“我還看見,那女子的帷帽上,掛著串蜜蠟珠子,和客官銀盒上的花紋很像。”
商人的臉色變了變,突然從懷里摸出個小竹筒,塞到她手里:“明晚亥時,去城外廢寺,找個有三棵老槐樹的院子。”
說完,他轉身就走,羊皮襖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沙塵。
林若雪握著竹筒,手心的汗幾乎要將它浸濕。她看著商人消失在西市的人群里,忽然覺得那枚青金石紐扣的幽藍光暈,像極了揚州老家河里的鬼火,看著亮,實則藏著能勾魂的寒意。
三更的梆子敲過,聽雪樓早已關了門。
林若雪坐在燈下,小心翼翼地撬開竹筒。里面卷著張羊皮紙,上面畫著幅地圖,標注著從西市到城外廢寺的路線,在三棵老槐樹的位置畫了個紅圈。
她拿起裴明遠給的綢緞莊輿圖,對比著羊皮紙上的路線,忽然發現廢寺的位置,正好在寧王的私兵訓練營附近。難道那商人要和寧王的人在廢寺交易?
“吱呀——”
窗外突然傳來聲響。林若雪猛地吹滅燈,抓起案上的剪刀躲到門后。月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個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往茶肆里張望。
是綢緞莊的王掌柜!
林若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王掌柜平日里看著老實巴交,此刻卻穿著夜行衣,手里還拿著把短刀。他來這里做什么?難道發現了她和商人的交易?
王掌柜的手已經摸到了門栓。林若雪握緊剪刀,指節泛白。就在這時,院墻上突然跳下個人影,動作快得像只貓,一把捂住王掌柜的嘴,將他拖進了旁邊的巷子。
林若雪追到門口,只看見巷子深處閃過石青色的衣角,和枚在月光下泛著金光的香囊。
是裴明遠!
她松了口氣,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原來裴明遠一直在附近盯著,難怪那商人敢放心把地圖給她。
“出來吧。”
巷子里傳來裴明遠的聲音,帶著點笑意。林若雪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著裙擺走了出去。
月光下,裴明遠正用腳踩著王掌柜的背,手里把玩著那把短刀。王掌柜被捆得像只粽子,嘴里塞著布,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林姑娘倒是沉得住氣。”裴明遠抬頭看她,眼里的光比月光還亮,“剛才怎么不喊救命?”
“喊了也沒用。”林若雪看著地上的王掌柜,心里有點發怵,“裴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不是嗎?”
裴明遠笑了,彎腰從王掌柜懷里摸出個賬本,翻開看了幾頁,突然冷笑一聲:“果然是寧王的狗。這里記著他這半年幫寧王運了多少軍械,殺了多少知情的人。”
林若雪的目光落在賬本上的血跡,胃里一陣翻騰。她別過臉,聲音有些發顫:“你打算怎么處置他?”
“送到京兆府。”裴明遠將賬本揣進懷里,踢了踢王掌柜,“讓他在牢里好好想想,當年林家的人,是不是也像他這樣求過饒。”
王掌柜的身體劇烈地掙扎起來,眼里滿是恐懼。林若雪看著他的樣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父親被押走時,也是這樣滿眼恐懼地望著她。
“裴大人,”她輕聲說,“能不能……別讓他死得太痛快?”
裴明遠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可以。”
他吹了聲口哨,從巷口跑出來兩個黑衣漢子,將王掌柜拖了下去。腳步聲漸漸遠了,巷子里只剩下林若雪和裴明遠,還有月光灑下的一地清冷。
“這是你要的東西。”林若雪將羊皮紙遞給他,“那商人說明晚亥時,在城外廢寺交易。”
裴明遠接過羊皮紙,借著月光看了看:“他沒說交易什么?”
“沒說。”林若雪搖搖頭,“但我猜,可能和血竭有關。他用血竭換龍腦香,還買了很多金線錦緞,像是要做什么禮服。”
“禮服?”裴明遠皺起眉,“寧王最近沒什么喜事,做禮服干什么?”
林若雪突然想起那商人提到的鳳凰錦,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太子妃的禮服?”
這話一出,兩人都愣住了。太子妃下個月要行冊封禮,禮服向來是由尚服局監制,寧王要是插手禮服的事,難不成想在冊封禮上動手腳?
“有意思。”裴明遠的眼里閃過一絲精光,“看來這盤棋,比我想的還要熱鬧。”
他將羊皮紙折好塞進袖袋,抬頭看了看天色:“明晚你不用去廢寺,我讓人盯著就行。”
“為什么?”林若雪不解,“那商人指定要我去。”
“他指定你去,就是想試探你是不是我們的人。”裴明遠的聲音沉了些,“廢寺周圍肯定有寧王的伏兵,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林若雪的心涼了半截。她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沒想到早就成了別人眼里的靶子。
“那……我該怎么辦?”
“你照常開門做生意。”裴明遠看著她,目光里帶著點安撫的意味,“我會讓人裝作你的樣子去廢寺,引他們出來。你只需要盯緊綢緞莊剩下的人,看看他們今晚有沒有動靜。”
林若雪點點頭,心里卻還是七上八下的。她看著裴明遠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件事:“裴大人,你認識戴帷帽的女子嗎?穿綠裙,戴蜜蠟珠子的。”
裴明遠的腳步頓了頓,聲音有些異樣:“你看見她了?”
“沒有,是聽人說的。”林若雪趕緊掩飾,“說是常在綢緞莊出沒。”
裴明遠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那是寧王的側妃,姓蘇。十年前龍涎香案里,負責給你父親送密信的,就是她。”
林若雪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母親當年說過,父親有個相熟的“蘇姑娘”,會幫他們傳遞消息,難道就是這個蘇側妃?
“她為什么要陷害我父親?”
“因為她是太子的人。”裴明遠的聲音冷得像冰,“當年她假意投靠寧王,實則為太子搜集情報,你父親不過是她棋盤上的一顆棄子。”
林若雪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扶著墻才勉強站穩。她一直以為仇人只有寧王,沒想到背后還有太子,還有那個母親信任的“蘇姑娘”。這十年的恨,原來恨錯了人?
“怎么會……”她喃喃自語,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裴明遠看著她哭,沒說話,只是從袖袋里摸出塊手帕遞給她。那手帕上繡著株白梅,帶著淡淡的松木香,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林姑娘,”他的聲音放軟了些,“這就是長安。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每個笑容背后都藏著刀子。你要是撐不住,可以隨時退出。”
林若雪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手帕上的白梅硌得她手心發疼,卻也讓她清醒了些。退出?她怎么能退出?父親的冤屈,母親的死,還有這十年的顛沛流離,都等著她一個交代。
她抬起頭,眼里的淚水還沒干,目光卻亮得驚人:“我不退出。”
裴明遠看著她通紅的眼眶,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揚州見過的那株雪梅——明明被大雪壓彎了枝,卻還是硬挺著開出了花。
“好。”他點了點頭,轉身往巷口走,“明晚小心些,綢緞莊可能會有動靜。”
林若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手里還攥著那方繡著白梅的手帕。風從巷口吹進來,帶著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還有綢緞莊方向傳來的隱約犬吠。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傷口已經結了痂。這點疼,和心里的疼比起來,算得了什么?
回到茶肆,林若雪重新點亮燈。她將那半枚雙魚玉佩從衣襟里掏出來,借著燈光仔細看——玉佩的背面刻著個極小的“蘇”字,是母親當年偷偷刻上去的,說是為了讓她記住幫過林家的人。
原來從一開始,這玉佩就藏著最殘忍的真相。
林若雪將玉佩重新藏好,拿起那包龍腦香。月光透過窗欞照在香料上,泛著細碎的銀光,像極了撒在傷口上的鹽。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原來這長安的茶煙里,不僅有龍腦香的冷,還有人心的毒。而她,就得捧著這杯毒茶,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直到毒死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
窗外的梆子敲了四下,天快亮了。林若雪將羊皮紙的灰燼掃進茶渣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明晚的廢寺,不管有沒有伏兵,她都得去看看。
有些真相,總得有人親眼去揭開。哪怕代價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