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骨髓,但林默感覺不到。他的意識被那道重新燃燒起來的舊傷疤和腦海中翻騰的血色碎片占據。趙磊那張獰笑的臉,廁所隔間震耳欲聾的踹門聲,課本上刺目的涂鴉……每一次閃回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脆弱的神經。空洞感被一種更尖銳、更灼熱的東西取代——一種被強行喚醒的、混雜著恐懼的、原始的憤怒。
“他們……他們……”他蜷縮著,牙齒打著顫,喉嚨里發出破碎的音節。他想問“他們后來怎么樣了”,但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們逍遙法外,林默。”琉璃的聲音適時響起,像冰冷的溪流注入他混亂的腦海,精準地接上了他不敢問出口的疑問。她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冷酷的嘲諷,“他們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畢業,升學,融入這個光鮮亮麗的世界,把他們的惡行和你承受的痛苦,像垃圾一樣丟進了遺忘的角落。而你……被鎖在這個銹盒子里,被鎖在這道傷疤里,日復一日地流血。”
“這不公平!”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猛地沖上林默的頭頂,壓過了恐懼,讓他幾乎吼了出來。這憤怒來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燒得他眼眶發紅。這不只是對趙磊們的憤怒,更是對遺忘、對不公、對自己無力反抗的過去的狂怒。
“是的,不公平。”琉璃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種近乎共鳴的寒意,仿佛她也被這怒火點燃,“所以,討債,天經地義。”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柔和,帶著一種催眠般的引導力:“但憤怒需要方向,林默。你需要……看見。看見他們現在的樣子,看見他們遺忘的嘴臉。這能讓你更清醒,更堅定。”
林默茫然地抬起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怎么……看見?”
“去‘那里’,”琉璃的聲音如同耳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去你曾經最害怕的地方。現在,只有你能看見真相。”
“那里”?林默的心臟驟然縮緊。一個地點瞬間浮現在他混亂的意識中——“舊校區后面的廢棄車棚”。那是高中時趙磊那伙人最喜歡“教訓”他的地方,偏僻,隱蔽,監控死角。每一次被拖去那里,都意味著無法逃脫的痛苦和屈辱。光是想到那個地方,一股混合著鐵銹、塵土和……血腥味的惡心感就涌了上來。
“不……我不去……”林默下意識地抗拒,身體本能地往后縮,仿佛那黑暗的角落會吞噬他。
“你必須去。”琉璃的聲音陡然變得強硬,像冰錐刺入他的意志,“為了你自己!為了討回他們欠你的東西!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林默!你想永遠活在這個鐵盒子的陰影里嗎?”她的質問帶著一種撕裂的痛楚,仿佛她也在承受著同樣的煎熬。
那股無形的力量再次攫住了他。這一次,不僅僅是手臂,而是整個身體。林默驚恐地發現自己像提線木偶般站了起來,雙腿不受控制地走向門口。他抓起外套和鑰匙,動作僵硬而機械。他的意志在瘋狂吶喊“停下!”,但身體卻忠實地執行著琉璃的命令,拉開了公寓的門。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冰冷的雨。細密的雨絲被寒風裹挾著,抽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夜色如墨,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黃而扭曲的光暈。
“走。”琉璃的聲音在他腦中下令,清晰而冰冷。
林默像一個夢游者,一頭扎進冰冷的雨夜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公交站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趟車將他帶到了城市邊緣那個早已廢棄的舊校區附近。熟悉的、帶著荒草和工業廢料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混合著雨水的腥味,瞬間將他拖回了那個黑暗的年代。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繞過銹跡斑斑的鐵絲網缺口。遠處,舊校區破敗的教學樓輪廓在雨幕中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獸。而他此行的目的地——那個廢棄車棚——就在前方更深的陰影里。
心跳如擂鼓,恐懼幾乎讓他窒息。每靠近一步,那些痛苦的記憶就清晰一分。他甚至能“聽”到趙磊囂張的狂笑在雨聲中回蕩。
就在距離車棚入口還有十幾米的時候,琉璃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興奮:“停。看那邊。”
林默僵硬地停下腳步,順著琉璃意念的指引,望向車棚旁邊那條通往校外大路的狹窄小巷。巷口的路燈壞了一盞,剩下的那盞光線昏暗,在雨幕中搖曳不定。
“看那輛車,”琉璃的聲音如同鬼魅的低語,“黑色的,停在巷子深處陰影里的那輛。”
林默瞇起眼睛,努力穿透雨幕和黑暗。果然,在巷子最深處,緊貼著斑駁的墻壁,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型很普通,看不清牌照,像一個蟄伏在黑暗中的影子。
“仔細看車牌……放大你的感知,林默……你能‘看’到……”琉璃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暗示和催促。
林默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死死盯著那模糊的車牌輪廓,集中了全部精神。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一種奇異的、仿佛被琉璃強行注入的“視覺”開始在他腦中形成。那模糊的輪廓逐漸扭曲、清晰——
江A· 3K467
一個車牌號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的腦海!緊接著,一個更讓他頭皮炸裂的畫面毫無預兆地閃現:
刺眼的遠光燈!兩道雪白的光柱如同利劍,撕裂雨夜,猛地從巷子另一頭射來!
引擎的咆哮!巨大的轟鳴聲蓋過了雨聲,一輛看不清輪廓的、速度極快的車如同失控的野獸,朝著那輛停著的黑色轎車猛沖過去!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金屬扭曲、玻璃爆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一個極其短暫的、被車燈瞬間照亮的畫面:黑色轎車被撞得原地旋轉、擠壓變形!駕駛座一側的車窗玻璃粉碎,一只蒼白的手無力地垂在扭曲的車門框外,指尖似乎還在微微抽搐……而在那驚鴻一瞥的燈光下,駕駛座上那張因劇痛和驚恐而扭曲的臉——赫然就是“趙磊”!那張曾經寫滿惡毒和囂張的臉,此刻只剩下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啊——!”林默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后退一步,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服,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發抖。剛才的畫面太過真實,太過血腥,那撞擊的巨響仿佛還在他耳膜里回蕩。
幻覺?還是……記憶碎片?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四肢發軟。他驚恐地望向那條小巷深處。路燈依舊昏暗地搖曳著,那輛黑色的轎車……不見了!巷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雨水沖刷著骯臟的地面,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看到真相了嗎,林默?”琉璃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帶著一種完成任務后的、冰冷的疲憊,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那是他應得的……報應。一場……‘意外’。”
“報應?意外?”林默癱在泥水里,牙齒咯咯作響,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趙磊……他……死了?”那個名字終于完整地、帶著血腥味吐了出來。
琉璃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聲音變得極其虛弱,仿佛剛才的引導耗盡了她的力量:“回家……林默……你需要休息……答案……會自己找上門的……”
那股支撐著林默身體的無形力量驟然消失。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泥水里爬起來的,又是怎么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回公寓的。雨水混合著淚水(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哭了)流了滿臉,外套濕透冰冷地貼在身上。
回到死寂的公寓,他連濕衣服都沒力氣脫,就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識在極度的驚嚇和疲憊中起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分鐘,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聲將他從半昏迷的狀態中驚醒。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林默顫抖著摸出手機。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刺得他眼睛生疼。是一條本地新聞APP的突發推送通知,標題觸目驚心:
【突發!我市某路段深夜發生嚴重車禍,一男子當場身亡!】
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鏈接。
新聞內容很簡短:昨夜23時左右,在“舊城區環城西路”(林默腦中立刻浮現那條陰暗小巷連接的大路!)發生一起嚴重交通事故。一輛黑色私家車(配圖是一張打了馬賽克但依然能看出嚴重損毀的車頭照片)因不明原因失控,撞上路基后翻滾起火。駕駛員當場死亡,身份已確認……
新聞的最后一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林默的瞳孔:
“……死者身份確認為:趙磊,男,25歲……”
手機“啪嗒”一聲從林默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瞬間碎裂。如同他剛剛被強行拼湊起、又被徹底粉碎的世界。
趙磊……死了。
昨晚。
車禍。
地點……就在舊校區旁邊那條大路!
而他“看到”的……巷子里那輛被撞毀的黑車……那驚鴻一瞥中趙磊恐懼絕望的臉……
“一場……‘意外’……”琉璃虛弱的話語如同詛咒般在他耳邊回響。
林默猛地捂住嘴,一股強烈的嘔吐感沖上喉嚨。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劇烈地顫抖,破碎的手機屏幕在他身邊閃爍著幽光,映照著他慘白如紙、寫滿了極致驚恐和無法置信的臉。
窗外,雨還在下。冰冷的雨滴敲打著玻璃,如同無數只窺探的眼睛,也像一場永無止境的、為亡者奏響的哀歌。
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依舊靜靜躺在臥室的角落,鎖孔里塞滿的銅銹,在黑暗中仿佛也沾染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