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這個詞,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林默死水般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洶涌的暗流。它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意識深處,攪動著咖啡館里強行維持的平靜假象。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里,那張畫著琉璃面容的速寫紙被他胡亂塞進背包最深處,仿佛那是一張會灼傷皮膚的符咒。
回到租住的狹小公寓,那股被窺視和牽引的感覺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粘稠。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光怪陸離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潛行的鬼魅。公寓里異常安靜,只有冰箱壓縮機間歇性的嗡鳴,像是某種不祥的計時器。
林默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閉上眼,試圖放空自己。但琉璃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引導力,直接在他緊閉的視野內“響起”:
“別抗拒,林默。真正的平靜,需要先直面黑暗。它就在這里,在你身邊,被你刻意遺忘,卻從未真正離開。”她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一條冰冷的絲綢纏繞著他的神經。
一股強烈的沖動毫無征兆地攫住了他。不是來自他自己的意愿,更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強行將他從沙發(fā)上拽了起來。他的身體違背了他的意志,徑直走向臥室角落那個積滿灰塵的舊紙箱——那是他從老家?guī)н^來的雜物箱,被他刻意遺忘在角落,從未打開。
“打開它。”琉璃的聲音命令道,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堅決。
林默的手指在抗拒中顫抖,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箱邊緣,沾滿了灰塵。他不想打開。一種本能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感讓他想要退縮。但那股力量太強大了,仿佛有電流通過他的手臂。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地摳開了紙箱的封口膠帶,發(fā)出刺耳的撕裂聲。
一股陳腐、帶著霉味和淡淡鐵銹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紙箱里堆疊著高中時代的課本、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一個斷了胳膊的機器人模型……都是些被時間拋棄的碎片。
“往下翻,左邊角落。”琉璃的聲音精準地指引著,像一個在黑暗中洞悉一切的幽靈。
林默僵硬的手指在雜物中摸索,觸到一個堅硬冰涼的金屬物體。他的心猛地一縮。他把它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舊鐵盒。盒蓋早已銹跡斑斑,呈現(xiàn)出一種暗紅的、近乎干涸血跡般的顏色。盒身布滿了凹凸不平的凹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砸過。一把同樣銹蝕的小鎖掛在搭扣上,鎖孔里塞滿了灰綠色的銅銹,顯然很久、很久沒有被打開過了。
林默盯著這個鐵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完全不記得這個盒子的存在!它是誰放進去的?里面裝著什么?為什么僅僅是看著它,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就從腳底直沖頭頂?胃部一陣翻江倒海,惡心感涌上喉嚨。
“鑰匙呢?”琉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林默茫然地搖頭,他怎么可能知道鑰匙在哪?他甚至不知道這個盒子的來歷!
“想想……好好想想……”琉璃的聲音放緩,變得循循善誘,如同最耐心的催眠師,“在你最害怕、最絕望、最想藏起什么東西的時候……你會把它放在哪里?”
最害怕……最絕望……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林默的神經上。幾乎是同時,一段破碎的、帶著強烈情緒色彩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撞進他的腦海:
逼仄的男廁隔間。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尿臊味。門板被外面的人用力踹著,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砰砰”巨響,整個隔間都在搖晃。他蜷縮在角落里,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陷進頭皮,牙齒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咯咯作響。一個囂張的、變聲期特有的嘶啞聲音在狂笑:“躲?看你能躲到幾時!廢物!”
一張被揉成一團的、帶血的紙巾。鮮紅的血點像刺目的梅花綻開在粗糙的紙面上。視線模糊,鼻腔里充斥著濃郁的鐵銹味(是血!)。一只穿著臟污球鞋的腳狠狠踩在散落一地的課本上,用力碾磨著封面上他的名字。課本內頁被涂滿了惡毒的詞語:“去死”、“雜種”、“沒人要的垃圾”……
一張模糊但充滿惡意的臉。**頭發(fā)染成刺眼的黃色,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殘忍和快意。這張臉在晃動,逼近……伴隨著一聲含糊不清、卻讓他瞬間血液凝固的威脅:“下次……弄死你……”一個名字的碎片幾乎要脫口而出——**趙……趙……磊?**
“呃啊——!”林默猛地抱住頭,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呼。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鋼針在里面攪動。這些畫面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帶著強烈的感官沖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幾乎將他擊垮。他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對……就是這些……”琉璃的聲音在他痛苦的喘息中響起,非但沒有安慰,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冷酷的確認感,“這就是你藏起來的東西,林默。這就是那根毒刺。它被鎖在這個盒子里,連同你的恐懼,你的屈辱,你的……憤怒。”
她的聲音頓了頓,再響起時,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意味:“鑰匙……不在別處。它在你身上。在你……最深的傷疤里。”
傷疤?
林默下意識地抬起顫抖的右手。他右手小臂外側,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道大約三厘米長的、顏色發(fā)白的陳舊疤痕。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有些增生。他完全不記得這道疤是怎么來的!父母問起時,他只能含糊地說可能是小時候不小心摔的。
此刻,琉璃的聲音像魔咒一樣指引著他:“摸摸它……感受它……”
林默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撫上那道傷疤。粗糙、微微凸起的觸感。就在他的指腹接觸到疤痕的瞬間——
嗡!
仿佛一道電流從疤痕處竄遍全身!緊接著,一股劇烈的、灼燒般的幻痛猛地從疤痕處爆發(fā)開來!那痛感如此真實,如此強烈,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度恐懼和……某種被壓抑到極致的、火山般即將噴發(fā)的**暴怒**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理智的堤壩!
“啊——!”他失聲叫了出來,身體劇烈地顫抖。
就在這時,臥室里那面落地的穿衣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他蜷縮在地板上,痛苦地抓著自己的手臂。
而鏡中,他的身邊,一個蒼白、模糊的身影正緩緩浮現(xiàn)。琉璃。她半跪在他身后,姿態(tài)像守護,又像禁錮。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輕輕地、虛虛地覆蓋在他撫摸傷疤的那只手上。
鏡中的林默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向鏡子里自己身后那個虛影!
琉璃也正透過鏡子,凝視著他驚恐的眼睛。她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著林默無法理解的復雜情緒:有痛惜,有決絕,還有……一絲近乎病態(tài)的滿足?她的嘴唇沒有動,但林默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直接在他因痛苦而混亂的意識中響起,冰冷、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看,它從未愈合,林默。它在沉默中流血,在腐爛中尖叫。”她的虛影在鏡中微微前傾,嘴唇貼近他耳邊(鏡中的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和誘導,“他們施加給你的痛苦,你承受的每一分恐懼和屈辱,都鎖在這里面……也在外面。那些制造痛苦的人……他們欠你的。一筆……血債。”
“血債”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進林默混亂的意識。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趙磊那張模糊但充滿惡意的臉再次閃過腦海,伴隨著那句“弄死你”的威脅。還有那些踹門的巨響,被涂鴉的課本,帶血的紙巾……這些碎片像鋒利的玻璃,切割著他的神經。
“琉璃……”他在混亂中無意識地呢喃著鏡中人的名字,聲音嘶啞,充滿了痛苦和依賴。
鏡中的琉璃,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美得驚心動魄,卻又冷得徹骨。她覆蓋在他手背上的虛影仿佛用力按了一下那道傷疤。
“記住這痛,林默。”她的聲音如同來自深淵的低語,帶著一種開啟某種禁忌儀式的肅穆,“記住這憤怒。這是第一步。這是……治療的開始。”
“我們,要開始討債了。”
林默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右手死死捂著那道仿佛重新燃燒起來的舊傷疤,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來自街燈的光斑。鏡中琉璃的虛影已經消散,但她冰冷的話語和那“血債”的回響,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靜靜地躺在他手邊,像一個沉默的、等待開啟的潘多拉魔盒。
窗外,城市的夜色更深沉了。一種無形的、由過去和“她”共同編織的網,正悄然收緊。